林闻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云山寺的禅房里。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他挣扎着坐起，只见慧明和尚正坐在蒲团上，面前摊开着那本从佛龛下取出的册子。
你...林闻轩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空空如也。
大人是在找这个？慧明头也不抬，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册页，放心，贫僧若是赵德柱的人，大人此刻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烛光摇曳，映得老和尚的脸半明半暗。
钱师爷他们...
走了。慧明终于抬起头，目光深邃，他们搜遍了大人全身，一无所获。贫僧告诉他们，大人是来寺中为孙寡妇祈福的。
林闻轩怔住：他们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慧明合上册子，现在，大人可否告诉贫僧，这本记载着云山县二十年田赋亏空真相的册子，您打算如何处置？
禅房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声呜咽。
下官...林闻轩喉结滚动，下官不知。
这是实话。他原本指望着这本册子能成为破局的利器，可现在，它更像是个烫手山芋。
慧明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大人可知道，为何贫僧出家多年，却还留着这本册子？
为...为何？
因为它在等人。慧明缓缓站起，走到佛像前，等一个真正敢用它的人。
他转过身，昏黄的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大人可知佛前问本心是什么意思？
林闻轩沉默。
不是要你问佛，是要你问自己的心。慧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林闻轩心上，你的心，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林闻轩想起离京前，老师在书房里的谆谆教诲：闻轩啊，此去云山，切记水至清则无鱼
想起母亲含泪送别时的叮嘱：儿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想起赵德柱在接风宴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林县丞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同的声音在脑海里交织，撕扯着他。
下官...想要做个好官。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
慧明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说：大人，请随贫僧来。
他们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间偏僻的禅房。慧明推开房门，里面竟别有洞天——整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山县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标记着各种信息。
这是...
这是真实的云山。慧明指着地图，红线是赵德柱一党的产业，蓝线是他们的关系网，黄线是历年贪墨的银钱流向。
林闻轩倒吸一口凉气。这地图之详尽，远超他的想象。
您...您怎么会有这个？
慧明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地图一角，指着一处用朱笔圈出的地方：这里，是云山银矿的旧址。
林闻轩凑近细看，只见银矿的位置被特别标注，周围还画着几个奇怪的符号。
三年前，朝廷下令封闭此矿，理由是矿脉枯竭。慧明的声音低沉下来，但实际上，矿脉非但没有枯竭，反而发现了新的富矿。
什么？林闻轩震惊，那为何...
因为有人想要独吞。慧明从袖中取出一块矿石样本，这就是证据。赵德柱和他的同伙，正在秘密开采，所得白银，全都通过地下钱庄洗白。
林闻轩接过矿石，入手沉甸甸的。他忽然明白，这才是云山县种种怪相的根源——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冰敬炭敬，更是为了这座银矿！
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么会不知情？
慧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朝廷？大人以为，赵德柱一个小小的县令，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林闻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您的意思是...
这银矿的利益，层层分润，直达天听。慧明轻轻一点地图上某个标记，这位，才是真正的主子。
林闻轩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脸色煞白。
那标记指向的，竟是当朝户部侍郎！梅知节的门生！
现在，大人还觉得这本册子能轻易动用吗？慧明轻声问。
林闻轩踉跄后退，靠在墙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赵德柱，而是一张从天到地、从朝堂到地方的巨网。他这只小小的飞蛾，随时可能被这张网吞噬得尸骨无存。
害怕了？慧明注视着他。
林闻轩诚实地点点头。
怕就对了。慧明忽然提高声调，但怕完之后呢？是继续怕，还是做点什么？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顿时灌入禅房。
大人可知道，这银矿私采，需要多少矿工？这些矿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不等林闻轩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他们被囚禁在矿洞里，不见天日。每天工作八个时辰，稍有懈怠就会挨鞭子。得病的，受伤的，直接扔到乱葬岗。三年来，死在那里的矿工，不下百人。
林闻轩握紧了拳头。
而这些，慧明转身，目光如炬，都发生在大人的治下！发生在你这个父母官的眼皮子底下！
我...我不知道...林闻轩艰难地说。
现在你知道了。慧明步步紧逼，那么大人，你的本心告诉你，该怎么做？
该怎么...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地跑来：师父，不好了！县衙来人说孙寡妇在牢里自尽了！他们、他们说是林大人逼死的！
林闻轩如遭雷击。
慧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看来，他们已经出招了。
我没有...林闻轩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重要吗？慧明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重要的是，大人准备如何应对？是束手就擒，还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林闻轩明白那个后面的意思。
是抗争。是用这本册子、这张地图，去对抗那张看不见的巨网。
可他有这个能力吗？有这个勇气吗？
林闻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桌上的册子和地图，又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佛前问本心。
他的本心，究竟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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