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安蹬着二八大杠,回到县城东街小院时,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正悄然隐去,深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顽皮的星子。
院子里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父亲杨大河早已下班回来,脱下了警服,换上了宽松的居家衫,正蹲在院子当中,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小外孙。
安安和军军一人拿着一个小木槌,正在有模有样地“帮忙”敲打着一个杨大河带回来的、准备修补的小板凳,
嘴里还咿咿呀呀地给自己配音,那小模样认真又逗趣。
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伴随着四姐杨冬梅清脆的说话声和母亲孙氏温和的应答。杨平安停好车,脸上不自觉就带上了笑意。
“爹,我回来了。”他招呼一声,又对着两个小家伙笑道,“安安,军军,舅舅回来了,看舅舅给你们带什么了?”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两个小豆丁眼睛瞬间亮了,扔下小木槌就扑了过来,一人抱住一条腿,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糖葫芦,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舅舅!糖!”
“啾啾!好!”
杨平安把糖葫芦递给他们,两个小家伙立刻眉开眼笑,小心翼翼地舔着外面那层亮晶晶的糖壳,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平安回来啦?正好,快洗手准备吃饭了。”孙氏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杨冬梅跟在后面拿着碗筷。
杨平安应了一声,麻利地洗了手,也进厨房帮忙端菜盛饭。
晚饭摆上了院中的小石桌。虽只是家常菜色,却格外诱人:一盆金黄的小米粥,熬得米油都出来了,
香气扑鼻;一盘清炒空间产的油菜,碧绿脆嫩;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汤汁浓郁;
还有一小碟孙氏自己腌的脆爽黄瓜咸菜。主食是掺了空间白面的馒头,喧软香甜。
这些食材大多出自杨平安的空间,经由孙氏和杨冬梅的手烹制出来,味道和品相都远胜寻常。
那小米粥喝下去暖胃舒坦,青菜带着天然的清甜,连最普通的西红柿炒蛋,都因为鸡蛋的品质和西红柿的多汁而显得格外美味。
“快吃吧,都忙活一天了。”孙氏给每个人都盛上粥,慈爱地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
杨大河咬了一口喧腾腾的馒头,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家里的饭香。”他目光落在正自己拿着小勺子,努力舀粥喝的两个外孙身上,脸上笑意更深,
“这俩小子,在这儿养了一个来月,眼见着身子骨越来越壮实,小脸都圆乎了。”
确实,安安和军军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吃得喷香。
安安动作熟练些,军军虽然还时不时会把粥洒出来一点,但比起刚来时,动作协调多了,最重要的是,那股子精神头和红润的脸色,一看就非常健康。
更让人惊喜的是军军的语言能力。他舔了舔嘴角的粥渍,忽然抬起小脸,看着杨平安,清晰地说道:“啾啾……饭饭……香!”
虽然还是简单的词汇,但发音比之前利索了很多,不再是模糊的音节。
孙氏惊喜道:“哎哟,我们军军真棒!说话越来越清楚了!”
安安也不甘示弱,大声说:“外婆做饭最好吃!舅舅带的糖葫芦也好吃!”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逗得大家都笑了。
杨冬梅一边给弟弟夹菜,一边笑道:“我看啊,不是娘做饭好吃,是平安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米和菜,本身就比别人家的香!
连带着我们军军说话都利索了,安安这小嘴也更甜了。”
杨平安但笑不语,心里却是一片暖意。他看着灯光下家人满足的笑脸,
听着两个小外甥稚嫩却充满生机的声音,感受着这平凡却珍贵的温馨。
晚饭后,杨冬梅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杨大河继续陪着两个意犹未尽的小家伙在院里消食。
第二天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干净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家里静悄悄的,杨大河去了局里,杨平安去了机械厂,杨冬梅在屋里温习功课,安安和军军玩累了,正挨着外婆在炕上睡得香甜,小肚子一起一伏。
孙氏轻轻拍着两个外孙,目光无意间落在自己露出的手腕上。
那里戴着一只色泽有些暗沉、样式古朴的玉镯子。这两年因为儿子打猎挖药,日子好起来了,前几天翻箱底,找块布料给安安和军军做个肚兜时。
又翻出来了这只镯子,当年平安和他爹病的那么厉害,杨大河卖房子,也没让把这只镯子卖了,
不光因为这年月这种老物件不值钱,也因为她娘家就留了这么点念想给她,平安他爹不忍心让她拿出来换二斤米。
这是她外婆,在她十五岁那年,偷偷塞给她的。
说是家里祖传的,让她戴着压惊、保平安。
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镯,那些被时光深埋、刻意不去触碰的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泥沙,被这只镯子轻轻搅动,翻涌了上来。
那一年,她也是平安这般大的年纪,十五岁。因着农闲,她去了十里地以外的外婆家。
那本该是个寻常的日子,却成了她一生都无法磨灭的梦魇。
毫无预兆地,枪声、哭喊声、狂躁的狗吠声撕裂了村庄的宁静。小鬼子来了!村子里瞬间乱作一团,火光与浓烟冲天而起。
“娟子!快!快躲进去!”外婆脸色惨白,用尽全身力气挪开厨房角落堆放的柴火,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狭窄地窖入口,那是早年为了躲避兵匪挖的。
外婆几乎是把她硬塞了进去,苍老的手颤抖着,把手上的镯子和几个杂面饼子塞进她怀里,
眼神里是无比的决绝和哀求:“这个镯子你带上,能保你平安,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
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不准出声!记住没!”
地窖口被柴火迅速掩盖,最后的光线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泥土的气息。
她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狭小空间里,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外面是地狱般的景象——惨叫声、狂笑声、房屋倒塌声、零星的枪声……每一种声音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暂时平息了一些,变成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呜哩哇啦的呵斥声。
她透过柴火的缝隙,拼命向外看。
全村的人都被驱赶到村口的打谷场上,黑压压一片,哭声和压抑的抽泣声不绝于耳。
几个端着刺刀的小鬼子凶神恶煞地站着,旁边点头哈腰的,是村里那个游手好闲、后来当了汉奸的二流子!
那汉奸正指着人群,在小鬼子军官耳边说着什么。
忽然,他手指猛地指向了她的外婆!
“太君!就是她!她儿子,当兵的!打皇军的!她家,窝藏过华国兵!”汉奸的声音尖利而谄媚。
外婆被两个鬼子兵粗暴地从人群中拖了出来,老人踉跄着,花白的头发散乱,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求饶,也没有看向地窖的方向。
那一刻,孙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了掌心,泪水混合着泥土糊满了脸,她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外婆被捆绑起来,和另外几个被指认出来的乡亲一起,被鬼子兵推搡着带走了。
外婆最后回头望的那一眼,眼神空洞而哀伤,却没有丝毫后悔。
清点人数时,或许是因为她是外村人,面孔生,或许是因为混乱中统计疏漏,
鬼子汉奸并没有仔细翻找,她竟奇迹般地在地窖里躲过了一劫。
等到第三天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村庄,她才敢从地窖里爬出来。
昔日熟悉的村庄已成一片焦土废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
亲邻的尸首横陈四处……她跪在外婆家已成瓦砾的房屋前,无声地痛哭,直到眼泪流干。
后来,她带着这唯一的镯子,如同孤魂野鬼般,跌跌撞撞地趁着夜色往自己家跑。
那一夜,十五岁的孙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翻过那座山头的。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却又被一股想要立刻见到爹娘的强烈渴望驱使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奔跑。
山路崎岖,树枝刮破了她的衣裳和皮肤,她也浑然不觉。
耳边似乎总能听到野兽的低吼和夜枭的怪叫,但她奇迹般地没有遭遇任何实质性的危险,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护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女,穿越了那片沉沉睡去的山林。
马上就能见到爹娘了!这个念头像一团微弱的火苗,支撑着她几乎耗尽的体力。
她想象着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诉说着外婆村里的惨状,想象着父亲沉默却坚实的安慰。
家,就在山那头的村庄里,那是她此刻唯一的灯塔。
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最后一道坡,熟悉的村庄轮廓在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坡,心脏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剧烈跳动着。
然而,就在她快要接近村口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住。
不对劲。
太安静了。
除了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凉的猫头鹰叫声,整个村子死寂一片。
连一声最寻常的狗吠都听不到。往常这个时候,谁家养的土狗听到陌生脚步声,早就该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了。
可现在,村庄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黑罩子彻底盖住了,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一种比在山林里独行时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孙娟。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外婆村里那火光冲天的景象、汉奸指认的嘴脸、外婆被带走的背影,如同鬼魅般在她眼前闪现。
她缩了缩脖子,凭着本能,悄悄地躲进了村口不远处一个堆放秸秆的柴垛里。
柴草干燥的气息包裹着她,她蜷缩起身体,死死咬住嘴唇,瞪大了眼睛透过缝隙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村庄轮廓。
她不敢睡,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睁着眼睛,在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寒意中,
一分一秒地煎熬,直到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
天,终于亮了。
微弱的晨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更加清晰地勾勒出村庄的轮廓。
孙娟颤抖着,从柴垛里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许多房屋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冒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村道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翻倒的农具,还有……一些深褐色、已经干涸凝固的污渍,刺目地印在泥土路上。
她踉踉跄跄地往村里走,越走心越沉。没有鸡鸣,没有人声,没有炊烟。
整个村子空空荡荡,宛如鬼域。
然后,她看到了村口那片空地上,多出来的一片……新坟。
不是一座两座,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土包突兀地立在那里,没有墓碑,
只有新翻的泥土和插在上面作为标记的、简陋的木棍。一些坟头上,还飘着未被烧尽的、残破的布条。
孙娟的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不用再去寻找自己的家了,因为那片熟悉的院落位置,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
天,塌了。
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和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残垣与孤坟,小小的身体在晨风中剧烈地颤抖着。
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死寂。
外婆没了,家没了,爹娘和哥哥嫂子,侄子们……恐怕也在这片新坟之下。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女。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缓缓转身,
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如今却只剩悲伤与死亡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手腕上那只外婆留下的镯子冰凉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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