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陈静的沉默仅仅持续了两秒。
“具体地址发给我。半小时后到。”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些，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这反应让李双林心中稍定。陈静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决绝和紧迫，并且选择了信任——至少是暂时的工作上的信任。
他迅速将地址发了过去，然后开始快速收拾房间。简陋的出租屋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只是将笔记本电脑合上藏好，确保没有任何显眼的调查资料暴露在外。他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如何与陈静交锋。
摊牌，是必须的，但摊到什么程度，是门艺术。U盘是核武器，绝不能轻易示人。但“青城项目”的线索和山南头赃物的紧急情况，必须足以引起陈静的高度重视，让她立刻采取行动。
这像走钢丝，他必须在自保与推动局势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平衡点。
时间在寂静和雨声中流逝，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浓，寒意透过单薄的墙壁和窗户缝隙渗透了进来，房间里像个冰窖。李双林只穿着一件薄毛衣，冻得手指有些发僵，但他内心的那团火却在熊熊燃烧，驱散着物理上的寒冷。
终于，约定的时间快到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但有特定节奏的三下敲门声——这是他和陈静在短信里约好的暗号。
李双林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确认外面只有陈静一人。她穿着一件深色的便装羽绒服，戴着帽子，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走廊两端。
他迅速开门，陈静闪身而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和湿意。
门关上，陈静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那张素净而严肃的脸。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专业的目光迅速扫视了整个房间，将这里的简陋和寒酸尽收眼底，眼神里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审慎的评估。
“李双林同志，你说的情况，我希望足够支撑你让我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来到这里。”陈静开门见山，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陈书记，请坐。”李双林拉过房间里唯一的那把椅子，自己则靠坐在冰冷的床沿，“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从相对“安全”且紧迫的“农机站案”入手。
“根据我前期调查和刚刚获得的可靠线报，王猛等人涉嫌侵吞镇农机站价值超百万的国有资产，赃物就藏匿在镇外山南头的旧砖窑里。而且，王猛已经察觉，极有可能在今晚或明晚，转移或销毁这批赃物！”
陈静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靠线报？来源？”
“来源我不能说，但我以党性担保其真实性！”李双林语气斩钉截铁，“陈书记，这是肉眼可见的巨额国有资产流失！是摆在面前的铁证！一旦被销毁，再想查证就难了！”
陈静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她在权衡。李双林被停职调查的身份，他所谓的“线报”，以及针对王猛这个实权派派出所所长的指控，都充满了敏感和风险。
“仅凭你一面之词和无法核实的线报，纪委无法立刻采取大规模行动，尤其是针对公安系统的干部。”陈静缓缓说道，语气凝重，“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更强大的理由。”
李双林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必须抛出更有分量的筹码。
“如果，农机站案只是冰山一角呢？”李双林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紧紧锁定陈静，“如果，有一个涉及金额数千万，甚至可能牵扯到人命的更大案子，正隐藏在背后呢？”
陈静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数千万？人命？”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代号，‘青城项目’。”李双林一字一顿地说道，“省里南北高速经过青云镇段的征地补偿款，被人利用虚假评估、冒名顶替等手段，大肆侵吞！前任副镇长张万和，正是因为察觉并可能保留了部分证据，才被杀人灭口！他的死，绝不是意外！”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陈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混合着震惊、愤怒和巨大压力的表情。数千万！杀人灭口！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这已经不再是一起普通的违纪案件，而是足以震动江阳市，甚至省里的惊天大案！
“证据！”陈静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死死盯着李双林，“李双林同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指控一个派出所所长侵吞数千万国资、杀人灭口，这需要铁一样的证据！你的证据在哪里？”
李双林迎着她逼视的目光，毫不退缩：“证据我有，但现在不能全部交给你。”
“为什么？”陈静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为了自保，也为了证据的安全。”李双林冷静地回答，“陈书记，我敬重您的原则性。但您应该清楚，能操作数千万资金侵吞并敢于杀人灭口的，绝不仅仅是王猛一个人！他背后有没有人？您调查组内部是否绝对干净？在无法确定绝对安全之前，我必须保留最后的底牌！”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有些刺耳。陈静的脸色变了几变，她明白李双林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办这种案子，有时候内部的泄密比外部的抵抗更致命。
“那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陈静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恢复了冷静。
“目的有三个。”李双林伸出三根手指，“第一，请您立刻协调可靠力量，秘密控制山南头旧砖窑，保住农机站案的赃物，这是目前最容易撕开的口子！第二，请您立刻着手秘密调查‘青城项目’相关的资金流向，特别是王猛、其妻弟刘富贵、以及碧水蓝天老板吴天豪控制的相关公司！第三，我需要您的承诺，在关键时刻，能顶住压力，将案子一查到底！”
陈静沉默了。李双林提出的要求，一个比一个艰巨，一个比一个敏感。这已经超出了她一个县纪委副书记所能独立承担的范围。
“李双林，”陈静第一次省略了“同志”二字，语气复杂，“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逼我站队，是在把我，也把你自己，推向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我知道。”李双林坦然承认，眼神清澈而坚定，“但我们还有退路吗？张万和已经用生命证明了这伙人的丧心病狂！如果放任不管，青云镇会被他们掏空，国家的资产会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的私囊！到时候，我们这些穿着这身衣服的人，有何颜面面对百姓？有何资格谈论党性原则？”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陈静的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身处逆境、面容憔悴但眼神熠熠生辉的年轻镇长，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刚进入纪委系统时的那份初心和热血。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敲打着寂静的夜。
良久，陈静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山南头旧砖窑的位置，给我。”她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决断后的疲惫，“我会想办法，以核查其他线索的名义，协调县局经侦的可靠同志，今晚就去布控。”
李双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陈静终于做出了选择！
他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标有旧砖窑具体位置的手绘草图递了过去。
陈静接过草图，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口袋。她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双林：“‘青城项目’的资金调查，我会秘密启动，但这需要时间，而且风险极大。至于你的证据……”她顿了顿，“在你认为最安全、最必要的时候，交给我。或者，交给你认为更可靠的人。”
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和支持。
“我明白。谢谢您，陈书记！”李双林由衷地说道。
陈静摆了摆手，重新戴上帽子和围巾：“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你说的证据。在我这边有确切消息之前，保持静默，不要再有任何行动。”
说完，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门关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李双林一人。寒意依旧，但他的心却很火热。他成功地将陈静拉上了战车，为保住关键物证赢得了机会。
然而，他清楚，这只是开始。王猛不是傻子，他背后的势力更不会坐以待毙。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掀起序幕。
他走到窗边，看着陈静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逝，消失在夜色里。远处，镇政府方向依稀还有灯火，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今夜，注定有很多人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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