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陌生的城镇在晨曦中苏醒。窗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还有谁家孩子的哭闹声。一切都透着寻常日子的烟火气，却与陈渡隔着层看不见的膜。
小栓的咳嗽好了一些，但人还是蔫蔫的，靠在床头小口喝着温水。陈渡把温大夫给的干粮掰开，泡软了喂他。
“哥，俺们还去找阿青姐吗？”小栓抬起苍白的脸问。
陈渡的手顿了顿，把一块泡软的饼递到他嘴边：“先把你养好。”
安顿好小栓，陈渡下了楼。客栈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正拨拉着算盘，见他下来，抬了抬眼皮：“客官，房钱只付到今日。”
陈渡摸了摸怀里，温大夫给的钱已所剩无几。他点点头，没说话，走出了客栈。
镇子比昨晚看起来要大些，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店铺林立。他走到一个卖包子的摊前，香味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他摸出两个铜钱，买了两个素馅包子，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这是小栓的中饭。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睛扫过那些招贴告示。有征粮的，有缉盗的，也有四海货栈招募伙计的启事。他看到“四海”两个字，心里一紧，快步走开。
码头在镇子南头，比扬州的要小得多，但也停泊着不少船只。力夫们喊着号子，扛着麻袋在跳板上穿梭。陈渡站在不远处看了很久，看着那些被沉重货物压弯的脊背，看着他们脸上混着汗水和尘土的沟壑。
他忽然想起孙老柴说过的话：“这世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没第三条路。”
真的没有吗？
他在码头边蹲下，看着浑浊的河水。水面上漂着烂菜叶和杂物，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就像他们，被命运的浊流裹挟着，不知漂向何方。
怀里的木匣硌着他。他想起顾老，想起父亲，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木匣上，可希望究竟在哪里？
中午回到客栈，小栓吃了包子，精神稍好。陈渡自己只喝了点凉水。掌柜的又来催了一次房钱。
下午，他再次出门，这次走得远了些，到了镇外的土地庙。庙里有个老乞丐在晒太阳，看到他，懒洋洋地伸出手。
陈渡摸了摸空空的衣兜，摇了摇头。老乞丐也不纠缠，缩回手，继续打盹。
陈渡在庙前的石阶上坐下。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发困。他看着远处田野里劳作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
这样躲下去，能躲到几时？钱会花光，小栓的病需要调养，四海的人不会放弃搜捕。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山穷水尽。
他想起阿青跳下船引开追兵时的背影，那么决绝。她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们，把最重的担子也留给了他。
不能再这样了。
他猛地站起身，把旁边打盹的老乞丐吓了一跳。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近黄昏。小栓睡着了，呼吸平稳。陈渡坐在床沿，看着弟弟熟睡的脸，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
他拿出那个紫檀木匣，放在桌上。油灯的光晕下，匣子上的河图洛图像活了过来，蜿蜒流淌。
他伸出手，第一次不是出于保护，而是带着审视，轻轻打开匣盖。
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本薄薄的账册。他拿起最上面一封信，抽出信纸。字迹有些潦草，但他勉强能认。
信的开头是敬语，写给一个北边的官职名称。内容涉及粮草调配、兵力部署，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卑躬屈膝和交易的味道。落款处，盖着一个清晰的私印——袁。
陈渡的心跳加快了。他又拿起那本账册，翻开。里面记录着一笔笔数额巨大的银钱往来，名目含糊，但指向明确。有些款项旁边，标注着小小的“四海”字样。
他的手有些发抖。虽然早有猜测，但亲眼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证据，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那么多人用命守护的东西？这就是能扳倒位高权重的袁首辅的利器？
可利器再锋利，握在无力挥舞的人手里，也只是块废铁。
他把东西仔细放回木匣，盖好。然后，他做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他开始仔细地、一寸寸地检查这个木匣。他用手摸索着每一片紫檀木板，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和接缝。
在匣底的边缘，有一处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了抠，那块薄薄的木板竟然微微松动。他心中一动，找来一根细竹签，轻轻撬动。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暗格弹开了。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泛黄的纸片。
陈渡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他颤抖着取出纸片，展开。
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行字，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工整清晰的字体写就：
“若事不可为，携此物往南，至泉州港，寻‘福船’号林氏商行。示此笺，可信。”
纸上还画了一个简单的徽记，像是一艘帆船的侧影。
陈渡盯着这张纸，久久无法回神。顾老从未提及这个暗格，阿青也不知道。这是父亲留下的后手？还是顾老最后的安排？
泉-州-港。林氏商行。
这三个字像火种，瞬间点燃了他几乎熄灭的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折好，重新放回暗格，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他把木匣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窗外，夜色渐浓。镇上的灯火次第亮起。
陈渡吹熄了油灯，坐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南下，去泉州。不再是被动逃亡，而是主动奔赴一个明确的目标。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他们身无分文，前路未知，追兵仍在。但这一次，他不再迷茫。
他轻轻躺下，挨着小栓温暖的身体。孩子无意识地靠过来，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渡闭上眼睛，脑海里勾勒出南方大海的模样，那是他从未见过，却必须抵达的远方。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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