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带来的亢奋，像潮水一样，来得快，退得也快。
缴获的那条四海快船被拖进船坞，工匠们敲敲打打，要把它变成林家的船。俘虏被关在岛西的岩洞里，等着审问，或者等着家里拿钱来赎。码头上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搬运货物，修补渔网，好像那场流血的冲突从未发生。
只有陈渡后背那道新添的、偶尔还会刺痛的伤疤，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林破浪没再对他冷嘲热讽，但也没显得多热络。碰面时，会点个头，或者扔过来一个刚摘的、酸得倒牙的野果子。这就是他的认可方式。
陈渡被允许在岛上大部分地方走动，除了后山那片被列为禁地的林子，和存放火药、重要物资的几个仓库。他开始更系统地跟着水手们学习——不只是看，是动手。学习打那种越拉越紧、浸了水反而更结实的船工结；学习在颠簸的甲板上站稳，凭感觉判断风向和浪涌；学习保养火铳，虽然林家似乎更偏爱强弓和硬弩。
阿泰成了他半个师傅。这个黝黑精悍的年轻水手心直口快，一边教他如何在暴风雨来临前收帆，一边絮叨：“……咱们疍民，以前在官府眼里就是贱籍，岸上都不让住，死了也只能水葬。是老太爷和老爷子，带着大家闯出了这片基业……四海那帮王八蛋，想断了我们的根？做梦！”
陈渡沉默地听着，手里的活计不停。他渐渐明白，林家与四海的争斗，远不止商路和利益，更关乎生存和尊严。
这天下午，林震东派人来叫他。
不是在议事堂，而是在林震东自己住的那个小院。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榕树，树荫浓密。林震东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放着那个紫檀木匣，还有那本从四海货栈带出来的油布册子。
“坐。”林震东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陈渡依言坐下，脊背挺直。海岛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震东没看木匣，也没看册子，目光落在陈渡脸上，很平静：“伤好了？”
“差不多了，孙先生说再养几日便可。”陈渡回答。
“嗯。”林震东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巧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拿出一个粗陶杯，也给陈渡倒了一杯，推过去。“尝尝，山里野茶，味道冲。”
陈渡双手接过，喝了一口。确实冲，苦涩过后，喉间有股蛮横的回甘。
“那本册子，我看完了。”林震东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石桌桌面，“四海勾结袁党，走私兵铁，把控漕运，证据确凿。凭这个，足够在朝堂上掀起风浪。”
陈渡心里一动，看向林震东。
“但是，”林震东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扳倒一个首辅，没那么容易。朝堂上的大人们，今天斗得你死我活，明天可能就把酒言欢。这东西递上去，能不能搬到袁老狗，难说。但一定会打草惊蛇，让四海和他背后的势力，更疯狂地反扑。”
他盯着陈渡：“你觉得，这东西，现在该用吗？”
陈渡握着粗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他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询问，是考校。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晚辈以为，利器在手，未必要立刻见血。四海势大，根深蒂固，与其冒险一击，不如……借力打力。”
“哦？怎么个借力打力？”林震东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册子里提到四海与各地官员、乃至军中将领的往来，走私路线，交接暗号。”陈渡思路逐渐清晰，“这些东西，或许比直接指控袁首辅，对四海当下的打击更大。我们可以暗中将部分消息，透露给那些与四海有利益冲突的商帮，或者……被四海打压过的官员。让他们先去撕咬，消耗四海的实力。林家则可趁机巩固海路，联合更多盟友。”
林震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他忽然问：“你想过回北边吗？”
陈渡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下，老实回答：“想过。晚辈还有未竟之事，还有……要找的人。”
“那个叫阿青的姑娘？”
陈渡心头一紧，点了点头。
林震东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北边现在乱得很，袁党和清流斗得厉害，各地也不太平。你这时候回去，是往火坑里跳。”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沉：“林家需要可靠的人。你脑子清楚，有胆色，懂隐忍，是块好料。留在海上，跟着破浪，未必没有一番作为。至于你要找的人，林家也可以帮你打听。”
这是明确的招揽了。条件优厚，前景可期。远离北地的纷争和追杀，在这海上凭本事挣出一片天地。
陈渡看着石桌上那个沉默的木匣。它承载着太多的鲜血和期望。父亲的，顾老的，孙老柴的，还有那些不知名的……
他又想起阿青跳下船时决绝的背影。她还活着吗？在哪里？
“老爷子厚爱，晚辈感激不尽。”陈渡站起身，深深一揖，“只是……北边的事，是晚辈必须回去了一结的因果。阿青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生死未卜，我不能不寻。泉州……也一定要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林震东看着他，看了很久。没有动怒，也没有失望，眼神里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重诺，念旧。是优点，有时候也是负累。”他缓缓道，“既然你心意已定，我不强留。”
他拿起那个紫檀木匣，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东西，你先拿着。去泉州，见到该见的人，再做打算。”他又指了指那本油布册子，“这个，留在我这里。怎么用，我自有分寸。”
“是。”陈渡应道。
“至于你要找的人，”林震东沉吟一下，“我会让手下留意北边来的消息。四海在找你们，我们也在找他们。或许，能有线索。”
“多谢老爷子！”陈渡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林震东摆摆手：“去吧。伤养利索了，让破浪安排船送你去泉州。路上不太平，小心些。”
陈渡再次躬身行礼，退出了小院。
走出院门，海风扑面而来，带着阳光和咸腥的味道。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心里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却又压上了另一块。前路依旧迷茫，但方向，似乎清晰了些。
他没有回住处，而是信步走到岛南边的一处僻静礁滩。这里浪不大，海水清澈，能看见水下五彩的珊瑚和游弋的小鱼。
他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黑色礁石上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匣。阳光下，紫檀木泛着幽暗的光泽，河图洛书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指尖流淌。
去泉州，找到林氏商行，完成最后的托付。然后，回北边，寻找阿青，了结一切。
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周而复始。
他打开木匣，最后看了一眼里面的密信和账册，然后轻轻合上。暗格里的那张指引去泉州的纸笺，他早已牢记在心。
远处，传来小栓和阿泰他们玩耍的笑声。孩子已经渐渐习惯了海岛的生活。
陈渡将木匣小心收好，站起身。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茫茫海雾，看到那条沉默的运河，看到那些逝去的面孔。
海岛的黄昏，总是来得壮丽。天空和海面被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林破浪找到他时，他正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沉入海平面。
“老头子跟我说了。”林破浪走到他身边，看着同样的落日，“三天后，有条船去泉州运货，你跟着走。”
“嗯。”陈渡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北边……很乱。”林破浪突然开口，语气有些生硬，“别死在外头了。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林家，不缺你一口饭吃。”
他说完，也不等陈渡回应，转身就走了。背影在海风中，依旧带着那股桀骜。
陈渡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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