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顶，将墨色的河水染成一片暗红。黑石滩静得可怕，只有中央那巨大漩涡低沉的轰鸣，像一头饥渴巨兽的心跳。陈渡踏着粘稠的河水，一步步走向那片死亡的滩涂。怀里的辟蛟珏灼热异常，三股力量在皮下奔流，撞得他肋骨生疼。
距离漩涡还有五十步，腥风扑面，带着腐蚀性的水汽。脚下的黑石变得滚烫，仿佛刚从炉中取出。他停下，从怀中取出三合一的辟蛟珏。白玉、黑石、铁灰三色在血月下流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就是此刻。
他咬破食指，将血滴在玉珏中央——这是传承信息中开启最终仪式的钥匙。鲜血触及玉面的刹那，三色光华冲天而起，在他头顶交织成一道薄而坚韧的光幕，将迫人的威压稍稍隔开。
“蜃——！”
他朝着漩涡中心发出嘶吼，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轰鸣。
漩涡的转动骤然加速！墨色水墙隆起，一个庞大的阴影自水底缓缓升起。先是一片鳞甲，大如磨盘，边缘锐利如刀，泛着金属般的幽光。接着是更多的鳞片，层层叠叠，覆盖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躯干。没有完整的形态显露，仅仅这浮出水面的部分，就已占据了大半个漩涡，投下的阴影将陈渡完全笼罩。
那不是龙，也不是任何已知的生物。那是无数溺亡者怨念与古老邪力糅合的具象，是运河百年苦难凝结的恶胎。鳞片开合间，露出底下暗红的、搏动着的血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
一双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白色眼瞳，在漩涡中心睁开，冰冷地“注视”着下方渺小如蚁的陈渡。
没有咆哮，没有威慑。只有绝对的、碾碎一切的恶意，如同实质压在陈渡每一寸皮肤上。光幕剧烈波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陈渡握紧玉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几乎要将他骨骼碾碎的反噬力。他死死盯着那白色眼瞳下方，那片与其他鳞片逆向生长、颜色略浅的区域——逆鳞！
就是那里！
他迈步，顶着几乎要将他掀飞的腥风，冲向漩涡！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黑石的高温灼烧着他的鞋底。漩涡的吸力撕扯着他的身体，要将他拖入那无尽的黑暗。怀中的玉珏疯狂震动，引导着他，也消耗着他。
二十步！十步！
他能清晰地看到逆鳞上细密的纹路，感受到其后那恐怖生命力的搏动。
就是现在！
他举起玉珏，将所有意志、所有力量，连同这条命，都灌注其中！三色光华凝聚成一道极细、极锐利的光箭，脱离玉珏，无声无息地射向那片逆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光箭触及逆鳞的瞬间——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轻微得如同琉璃碎裂的“咔嚓”声。
那片逆鳞，应声而碎！露出底下暗红、剧烈搏动的血肉！
“吼——！！！”
一声超越了听觉极限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尖锐嘶嚎，猛地从漩涡深处炸开！那不是声音，是纯粹的精神冲击，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进陈渡的脑海！
他眼前一黑，耳鼻中溢出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抛飞，重重砸在滚烫的黑石上！
手中的辟蛟珏光芒瞬间黯淡，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漩涡疯狂了！墨色的水液冲天而起，如同失控的巨龙！那庞大的阴影在漩涡中剧烈挣扎、翻滚，搅动着整段河道！黑色的礁石在恐怖的力量下崩碎、坍塌！河水倒卷，扑向两岸！
陈渡躺在灼热的石头上，感觉全身骨头都碎了，意识在剧痛和嘶嚎的冲击下濒临涣散。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在漩涡中疯狂扭动的巨大阴影。
成功了吗？
那破碎的逆鳞处，暗红的血肉暴露在外，却没有预想中的能量溃散。反而，一股更加黑暗、更加精纯的邪力，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白色眼瞳转向他，里面不再是冰冷的恶意，而是一种被蝼蚁伤及根本的、滔天的暴怒！
它没死！反而……被彻底激怒了！
传承的信息有误？还是……这百年来，它早已变得不同？
陈渡的心，沉入冰窖。
失败的代价，是彻底的毁灭。
阴影挣脱了部分漩涡的束缚，一条由浑浊水液和无数挣扎哀嚎怨魂凝聚而成的、庞大无比的触须，如同山岳般，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瘫软在地的陈渡，狠狠拍下！
阴影遮天，死亡降临。
陈渡看着那覆压而下的终结，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空洞的平静。
他尽力了。
他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
一声更加古老、更加苍凉的号角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穿透了恶蛟的嘶嚎和河水的咆哮。
一股温暖、浑厚、带着泥土和香火气息的力量，如同母亲的怀抱，轻轻托住了他，也将那毁灭性的触须，挡在了半空。
陈渡猛地睁开眼。
只见黑石滩的四周，不知何时，亮起了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不是火把，是一盏盏河灯！粗糙的陶碗，或是破旧的纸船，里面放着一点点油脂，燃着豆大的火苗。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从上游，从下游，从两岸的每一个角落，顺着那倒流的河水，或是被人亲手放下，漂漂荡荡，汇聚到了这片死亡河湾！
每一盏微弱的河灯下，都映照着一张模糊而虔诚的脸。是柳湾村的村民，是下游那些饱受苦难的渔民，是更多他从未见过的、被这条河养育又吞噬的人们。他们站在及膝深的水里，或是站在远处的岸上，沉默地，将自己的祈愿，放入河中。
张顺站在最前面，赤着上身，胸口还有未愈的伤痕，他举着一盏格外大的河灯，嘶声高喊：“镇河——！！”
“镇河——！！”
零星的呼喊，最终汇成一片低沉而浩瀚的声浪，压过了水流的咆哮！
那不是对抗的力量，那是愿力。是无数代人在苦难中沉淀下来的、最朴素的祈愿——风调雨顺，安居乐业。是生者对于“生”的执着，是逝者对于“安”的渴望。
万千愿力，汇聚成一条温暖的光河，融入陈渡周身那即将破碎的光幕，注入他手中裂纹遍布的辟蛟珏中！
白玉的温润被注入了生命的韧性，黑石的沉静被赋予了岁月的厚重，铁灰的肃杀被点醒了守护的意志！
辟蛟珏上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弥合！更加磅礴、更加凝实的光芒再次绽放！
那由怨魂和水流凝聚的触须，在这片看似微弱、却浩瀚无边的愿力光河冲刷下，竟如同冰雪般开始消融！
恶蛟“蜃”发出了更加狂怒、却隐隐带着一丝惊惧的嘶嚎！它庞大的身躯在愿力的照耀下，冒起了嗤嗤的白烟！
陈渡挣扎着站起，抹去眼前的血污。
他明白了。
辟蛟珏，从来不是用来“杀”的。
是用来“渡”的。
渡这百年怨气，渡这无尽苦难。
他再次举起光华万丈的辟蛟珏，这一次，指向的不再是那片逆鳞。
而是恶蛟那双巨大的、充满暴怒的白色眼瞳。
不，是透过那双眼瞳，指向其背后，那操控一切、吞噬一切的……核心怨念。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后万千河灯带来的温暖愿力，与辟蛟珏的力量，以及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之火，融为一体。
“渡——汝——往——生——！”
他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一道无法形容其颜色的光柱，如同开天辟地之初的第一缕光，温和，却无可阻挡，瞬间贯穿了恶蛟的白色眼瞳，没入了其庞大的躯体深处。
没有爆炸，没有挣扎。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恶蛟那庞大的身躯，在那道光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从头部开始，一点点化作漫天晶莹的光点，飘散开来。那光点温暖、纯净，不再有丝毫怨毒。
漩涡平息了。
翻腾的河水安静下来。
倒流停止了。
血月的光芒也恢复了清冷皎洁。
漫天光点，如同无数萤火，缓缓升空，又如同温柔的雨丝，洒落在这片饱经创伤的河道上，融入水中，融入礁石，融入两岸的土地。
陈渡力竭，单膝跪地，用玉珏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
他抬头，看着这梦幻般的一幕。
结束了。
真正的……河葬。
葬送了恶蛟，也葬送了一个时代累积的苦难。
他低头，看着手中光华内敛、恢复古朴的三合辟蛟珏，又望向远处水面。
那万千河灯，依旧在静静漂流，烛火摇曳，映照着河水中那些逐渐消散的光点，指引着它们归去的方向。
星光，灯火，荧光，交织成一片。
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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