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璇玑阁庭院中的老松颜色愈发苍翠，却也带上了几分冬日的沉凝。阁内依旧是与世隔绝般的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沈清漪与苏月明已逐渐适应了这种白日埋首卷宗、夜晚轮流值守的规律生活，仿佛真成了这深宫之中两个不起眼的文书女史。
这日午后，阳光勉强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投下微弱暖意。沈清漪正与苏月明核对一批新送来的、关于各地驿站传递效率的密报，试图从中分析出官员往来、物资流动的异常。忽然，阁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杂沓却依旧克制的脚步声。
守在门外的赵文书疾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低声道：“沈女史，苏女史，司礼监冯公公到了，说是……过问阁中用度事宜。”
冯保？司礼监秉笔太监？他怎么会亲自来这僻静的璇玑阁？过问用度？这等小事何须他这般人物亲自出面？沈清漪与苏月明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苏月明更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显得有些无措。
不及细想，一道身着深青色蟒纹曳撒、外罩玄色披风的身影，已在一众小火者的簇拥下，缓步踏入阁内。来人面白无须，容貌清癯，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正是冯保。他并未穿着正式的麒麟补子朝服，但这身常服，反而更添几分随性而来的威压。
阁内光线昏暗，冯保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满室书架，最后落在躬身行礼的沈清漪与苏月明身上。他的眼神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者般的温和，但沈清漪却感到那目光如同最细腻的筛子，正将她们从里到外仔细过滤。
“奴婢沈清漪（苏月明），参见冯公公。”两人齐声道，姿态恭谨。
“起来吧，不必多礼。”冯保的声音不高，带着太监特有的阴柔，却并无尖刻之感，反而有种圆润的沉稳，“咱家今日得空，路过此地，想起璇玑阁初立不久，一应用度可还充足？炭火、笔墨、灯油诸物，若有短缺，尽管报与内府局，莫要耽误了正事。”他语气寻常，仿佛真的只是来关心后勤琐务。
赵文书连忙上前回话，禀报各项用度尚且够用。冯保微微颔首，目光却再次转向沈清漪，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位便是沈女史吧？听闻你来自青云县？那可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回公公，正是。”沈清漪垂眸应答，心知重点来了。
“嗯，”冯保踱步到一张条案前，随手拿起一份她们正在整理的驿站密报，扫了一眼，语气依旧温和，“在璇玑阁这些时日，可还习惯？此地清冷，不比六局一司热闹，更不及各宫主子跟前有机会露脸。年轻人，耐得住这份寂寞，倒也难得。”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是在探问她的心志，是否安心于此，是否有不甘或怨怼。
沈清漪神色平静，声音清晰而沉稳：“回公公，奴婢以为，宫中职司，不分贵贱，皆是为陛下分忧。璇玑阁事务，关乎社稷机要，能在此效力，是奴婢的福分，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觉清冷。”她既表达了忠诚，也点明了知晓此地职责非比寻常，更表明了自己安之若素的态度。
冯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小姑娘能如此沉稳对答。他放下卷宗，又道：“听闻陆大人对尔等多有指点。陆大人乃国之栋梁，刑名之术，洞察入微，能得他教导，是你们的造化。只是……”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陆大人性子刚直，于这宫闱人际，有时未免失之察察。尔等身处禁中，除了恪尽职守，这宫中的人情往来，眉眼高低，也需留心体会才是。”
这番话，更深一层。既点出了她们与陆明轩的关联，暗示他知道内情，又在提醒她们，宫廷生存光靠能力不够，还需懂得圆融处世，甚至……隐隐有将陆明轩与“不通人情”挂钩，暗示她们不必全然依附之意。
苏月明在一旁听得手心冒汗，只觉得这冯公公每句话都像藏着钩子。
沈清漪心念电转，依旧谨慎应对：“陆大人教导，奴婢等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至于宫中规矩人情，奴婢入宫日浅，尚在努力学习，定当谨守本分，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她将陆明轩的教导摆在明处，表示尊重，对于“人情往来”则避重就轻，强调“循规蹈矩”，既不得罪冯保，也未偏离陆明轩的原则。
冯保看着她，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似乎深了些许。这小女官，年纪不大，心思却缜密得很，不卑不亢，应对得体，既不过分显露急于表现，也未曾因畏惧而藏拙失语。是块好材料，难怪陆明轩那老古板也动了心。
他又随意问了几句阁中日常，查看了几处存放卷宗的架子，仿佛真的只是来巡视用度。苏月明在一旁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沈清漪则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冷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冯保似乎巡视完毕，准备离去。他走到门口，脚步微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沈清漪一眼，目光深邃，语气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提点：
“沈女史，尔等在此处，接触的都是紧要文书。记住咱家一句话，”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在这宫里，有时候，知道得多，不如……知道得巧。”
说罢，他不等沈清漪回应，便转身，在一众小火者的簇拥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璇玑阁。
阁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苏月明直到冯保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拍着胸口道：“我的天爷，可算走了！这位冯公公，说话弯弯绕绕的，听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清漪，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知道得多，不如知道得巧’？”
沈清漪站在原地，目光望着冯保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冯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他亲自前来，绝非为了区区用度。他是来看人的，来看她沈清漪的。他知道了陆明轩对她的看重，知道了璇玑阁的隐秘，他这是在……抛出橄榄枝。一种谨慎的、带有考察意味的、并不急于招揽的示好。
而那最后一句提点，更是精髓。“知道得多”，是璇玑阁的职责，是她们的价值所在；但“知道得巧”，则是宫廷生存的智慧。哪些信息该深究，哪些该浅尝辄止，哪些该及时上报，哪些该暂时压下，甚至……哪些该让特定的人“恰好”知道。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关乎生死，关乎前程。
冯保这是在告诉她，光有分析情报的能力不够，还需懂得如何运用这些情报，如何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找到最有利于自身、也最能达成目的的平衡点。
“月明姐姐，”沈清漪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冯公公的意思是，在这宫里，智慧和手段，缺一不可。”
她转过身，看向那满室沉默的卷宗。司礼监的触角，果然无孔不入。陆明轩给了她施展才华的平台，而冯保，则点醒了她宫廷博弈的残酷规则。
这条刚刚铺开的路，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错综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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