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宫偏殿，虽已不复往日万贵妃协理六宫时的煊赫喧嚣，但殿内陈设依旧奢华。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西域进贡的羊毛地毯，紫檀木雕花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各式精巧的琉璃瓶罐，里面盛着价值千金的香膏脂粉。然而，再多的奢华，也掩盖不住那股日渐浓郁的、属于失势后的压抑与冷清。
万贵妃身着寝衣，背对着殿门，坐在一面光可鉴人的巨大铜镜前，正由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卸去头上繁复华丽的珠翠。镜面光滑，清晰地映出她依旧保养得宜、却难掩眼角细纹与眉宇间戾气的面容，也映出了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她身后阴影里，那个身着深青色宦官常服、躬身静立的身影——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某些人心底的阴霾。挥退了左右宫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铜镜中，万贵妃的目光与镜中冯保的视线一触，她并未回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拈起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在烛光下端详着，声音带着一丝浸骨寒意，打破了沉寂：
“…区区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仗着几分小聪明，攀上了陆明轩那老匹夫，就敢不知天高地厚，将爪子伸到西苑的事上来。”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指尖猛地用力，那支精美绝伦的金簪竟被她硬生生从中掰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无声无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随手将断成两截的金簪扔在梳妆台上，发出“哐当”轻响，仿佛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找个机会，处理干净些，让她永远闭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碾死一只蚂蚁。
冯保始终维持着恭敬的躬身姿态，头颅低垂，闻言，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娘娘放心，老奴省得，已有安排，定会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他略作停顿，语气转为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与提醒，“只是…据老奴观察，陛下对此女，似乎…颇为看重。前番私盐案，陛下曾在养心殿单独垂询于她。若此时她骤然出事，恐怕…”
“看重？”万贵妃猛地转过身，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眼中迸射出怨毒与嫉恨交织的光芒，她一把扫落梳妆台边缘的几个脂粉盒子，琉璃碎裂，香粉四溅，“本宫倒要看看，陛下是看重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小女官，还是更看重他朱家的江山社稷，更看重他自己的龙椅稳不稳！”
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沈清漪的存在，以及皇帝对其隐约的赏识，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骄傲的心上。更重要的是，西苑之事，绝不能被深挖下去！
冯保不再多言，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阴影掩盖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老奴明白了。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雪沫，无声地落在庭院中，将白日里宫人清扫过的地面重新覆盖上一层薄白。
冯保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压抑的怒火与阴谋。他沿着宫廊缓步而行，刚转过一个弯，便与一名步履匆匆、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几乎撞个满怀。
两人同时止步，抬头——是顾慎行。
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一触即分。冯保脸上瞬间堆起职业性的、毫无破绽的谦卑笑容，微微侧身让开道路：“顾侍卫这是有急事？”
顾慎行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在冯保脸上飞快地扫过，没有错过对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精光。他略一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冷淡：“冯公公有礼，奉旨办差。” 言简意赅，不愿多言，随即大步流星，与冯保擦肩而过，方向明确，正是通往璇玑阁。
冯保站在原地，望着顾慎行迅速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深沉难测。皇帝身边的暗卫统领，此时急匆匆前往璇玑阁… …
而顾慎行在转身的刹那，眉头亦几不可察地蹙起。冯保从安喜宫出来…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璇玑阁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夜色已深，阁内大部分烛火都已熄灭，只有沈清漪日常办公的那张条案上，还亮着一盏孤灯。她并未就寝，依旧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与文书，手边还放着算盘和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纸。
顾慎行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他看到灯下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夜深了，还不歇息？”
沈清漪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眸在灯光下却亮得惊人。见到是顾慎行，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就快好了。”她朝他招了招手，语气带着发现线索的兴奋，“你来得正好，快来看这个——”
顾慎行走近，顺着她指尖所指，看向摊开的那页账目。那是西苑工程物料采买的明细，其中一行清晰地记录着：太湖奇石（编号甲柒至甲拾伍），共计九块，采买价银一万八千两。
“一块太湖石，均价两千两？”顾慎行虽不精通此道，但也知道这个价格高得离谱，远超常理，几乎是市面极品太湖石价格的三倍有余！
“没错，”沈清漪点头，指尖在那惊人的数字上重重一点，目光锐利，“我核对了同期江南织造局与几家皇商进贡类似石料的记录，即便是品相最佳的，最高也不过六七百两一块。这一万八千两，足够将半个太湖的精品石头都搬来了。”
她抬起头，看向顾慎行，灯光在她清澈的眼中跳跃，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石破天惊的意味：
“我怀疑，这些石头里，藏着的…恐怕不只是石头。”
或许，是那批下落不明的、足以撼动朝野的私盐盐款？抑或是，其他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窗外，细雪纷飞，无声地覆盖着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也仿佛要掩盖住那些隐藏在华丽表象下的肮脏与秘密。但总有一些人，在深夜里，执着地想要揭开这层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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