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灯火彻夜未熄。
银炭在熏炉中燃尽，又添上新炭，殿内温暖依旧，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御案之上，乃至案前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此刻都摊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书、账册、信函。那些来自西苑假山暗格中的证物，如同被揭开潘多拉魔盒后释放出的魑魅魍魉，将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罪证，赤裸裸地呈现在帝国最高权力者面前。
有记录着巨额私盐交易往来、笔笔触目惊心的账册，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时间、数量、经手人以及分成比例；有详细罗列着向各级官员、乃至宫中内侍行贿的清单，金银珠宝、田产地契，数目之巨，令人咋舌；更有几封以特殊密语写就、却已被译出的，与宁王等藩王往来的密信，信中不仅涉及私盐利润的分配，更隐约透露出对朝政的不满与某些危险的试探… …
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万贵妃褪去了华丽的宫装与首饰，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披头散发，往日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她精心维持的尊荣、权势，在这一堆堆冰冷的证据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同样跪伏在一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头顶着地面，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内侍官服的背部。他试图辩解，声称自己只是受贵妃胁迫，或是对某些事情并不知情，但在那些有着他亲笔批示或印信的文书面前，所有的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明轩肃立一旁，面色沉静，将所有证物的来源、关联以及初步的审讯结果，条理清晰地一一禀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某些人的心上。
皇帝朱见深端坐在龙椅上，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的平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些证据，扫过跪伏的两人，最后，落在了默立在陆明轩身侧稍后位置的沈清漪身上。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时间在压抑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天色，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些许黛青，预示着黎明将至。
良久，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疲惫与失望，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朕…”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万贵妃身上，那目光中已无半分旧日情谊，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审视，“…给过你机会。”
短短五个字，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彻底斩断了万贵妃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她猛地颤抖了一下，嘴唇翕动，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悔恨。
皇帝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沈清漪。那目光中的冰冷稍稍褪去，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沈清漪，”皇帝的声音平和了些许，“此次私盐大案得以侦破，揭露宫中蠹虫，你洞察细微，锲而不舍，更是亲涉险境，功不可没。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珠宝，或是… …晋升高位，朕都可以允你。”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跪在地上的万贵妃和冯保，都瞬间聚焦到了沈清漪身上。这是天子亲口许诺的恩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殊荣。
沈清漪却并未露出任何欣喜或激动之色。她上前一步，在御案前缓缓跪下，以最标准的宫礼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陛下天恩，奴婢感激不尽。然奴婢所为，皆是分内职责，倚仗的是陛下信任与陆大人提携，实不敢居功，更不敢妄求赏赐。”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坦然地迎向皇帝审视的视线，“奴婢别无所求，唯愿陛下能以此案为鉴，彻查到底，廓清朝堂，肃清宫闱，使我大明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此，方是奴婢心中所愿，亦是天下万民所盼。”
她没有为自己求取任何私利，而是将个人的功劳，升华到了对朝廷、对社稷的期许之上。这番话，既表明了她的心迹与格局，也巧妙地规避了在此时接受重赏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与嫉妒。
皇帝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与激赏。他见过太多人在功名利禄面前的种种姿态，贪婪的，惶恐的，虚伪的，却少见如此年轻，却能如此冷静、清醒，且心怀天下的女子。
“好… …好一个‘吏治清明，海晏河清’。”皇帝缓缓颔首，语气中带着一抹赞许，“朕，准你所奏。”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决断，转向跪地的两人，帝王的无上威严瞬间笼罩了整个养心殿。
“万氏，身为贵妃，不思报效君恩，反而结党营私，贪墨国帑，勾结藩王，祸乱宫闱，罪无可赦！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非死不得出！”
“冯保，司礼监秉笔太监，辜负圣恩，与外廷勾结，参与私盐，传递消息，罪大恶极！即日褫夺所有官职，押赴南京孝陵卫圈禁，永不叙用！”
冰冷的旨意如同最终审判，宣判了两人的命运。万贵妃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冯保则是面如土色，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出去。
此时，窗外，正月十六的晨曦终于刺破了最后的黑暗，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恰好照进养心殿内，驱散了长夜的阴霾，落在了御案之上，也落在了沈清漪沉静而挺直的背脊上。
持续数月，牵连甚广，震动朝野的私盐大案，随着主谋的倒台，终于尘埃落定。一场席卷宫廷与朝堂的风波，暂告一段落。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终点。宁王的影子依旧隐在幕后，朝堂的纷争也从未停歇。但至少在此刻，阳光洒落，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清明与希望。
沈清漪依旧跪在光晕之中，微微垂首。她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明朝女官沈清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