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朱宸瑄的婚事,成了蓟辽上下心照不宣的头等大事。宁安堂内,沈清漪将一叠精心筛选过的闺秀名册轻轻合上,对侍立一旁的顾慎行缓声道:“家世过于显赫的,易生外戚之患;性情过于娇柔的,难当北地风霜。瑄儿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看这万里河山的人。”
顾慎行会意,低声道:“夫人,蓟州兵备道佥事苏文远之女,或可一见。此女常帮其父整理边关文书,据说对舆图、粮饷调度颇有见解,并非寻常闺阁。”
沈清漪眼中掠过一丝兴趣:“哦?安排个机缘,不必刻意。”
机缘很快到来。暮春时节,浑河上游一处新建的水利渠堰因连日春雨出现险情,虽不算重大军务,但关乎下游数千亩军屯春耕,朱宸瑄决定亲往巡视。
河堤上,泥泞不堪,民夫与兵卒正在紧张地加固堤岸。朱宸瑄一身墨色常服,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蹙眉看着湍急的河水不断冲刷着新筑的土石。工部主事正满头大汗地解释着设计方案,所言多是纸上谈兵,听得朱宸瑄眉宇间渐生不耐。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堤坝下方不远处。一个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未戴帷帽,正蹲在岸边,仔细查看着被水流冲上岸的泥沙成分,又伸手比划着水流的流速。她身旁站着面色有些尴尬的苏文远。
“苏佥事,”朱宸瑄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那位是?”
苏文远连忙上前躬身:“回王爷,是小女雪凝。她……她素来对这些水利营造之事有些兴趣,今日定要随下官前来观摩,惊扰王爷,臣罪该万死。”
朱宸瑄摆了摆手,目光却未离开那少女。只见她站起身,转向这边,依礼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从容,并无寻常女子见到他时的慌乱或娇羞。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并非绝色的面庞,肌肤因边地日照呈健康的微色,一双眸子清澈沉静,如同这浑河水,看似平和,内里却蕴着力量。
“民女苏雪凝,参见王爷。”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你在看什么?”朱宸瑄难得地对一个陌生女子产生了询问的兴致。
苏雪凝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王爷会直接问她,随即坦然答道:“回王爷,民女在看这水流与泥沙。此段河岸土质疏松,仅以巨石垒砌,恐难持久。民女曾翻阅古籍,见有以‘埽工’之法,用树枝、绳索捆扎成捆,内填石块,层层叠压,更能抵御冲刷。或许……可在此处一试。”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引用的方法也并非空想,连一旁的老河工都露出思索之色。朱宸瑄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见过太多只会吟风弄月的才女,或是只知争宠献媚的佳人,却从未有一个女子,能在这泥泞的河堤上,如此认真地与他探讨一个具体的水利难题。
“埽工……”朱宸瑄重复了一句,目光掠过她沾了泥点的裙角和那双同样沾了泥土却稳定有力的手,“此法古已有之,确比单纯垒石更具韧性。苏小姐见识不凡。”
“王爷谬赞,民女只是偶从杂书中见得,班门弄斧了。”苏雪凝微微垂首,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并非因为害羞,而是因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认可。
朱宸瑄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听取汇报,但脑海中,那抹碧色身影和那双沉静的眼眸,却悄然留下了印记。这次浑河边的短暂初晤,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自浑河初晤后,朱宸瑄对那位苏小姐留了心。母亲沈清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并未再提及其他闺秀,反而寻了个由头,在崇文书院落成典礼后,于书院僻静处的“览策轩”书阁,安排了一场小范围的文会,邀请了几位官员及其家眷,苏文远父女自然在列。
文会本以诗词唱和为主,朱宸瑄到场略坐片刻,便借故离席,信步走入与正厅相连的书阁,想寻几本舆地志书。却见靠窗的位置,苏雪凝正独自一人,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一幅巨大的《九边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蓟州、辽东一带轻轻划过,眉宇微蹙,似在思索什么。
朱宸瑄放轻脚步走近。苏雪凝察觉到有人,抬头见是他,连忙起身行礼。
“在看什么?”朱宸瑄的目光落在舆图上,声音平和。
“回王爷,在看……互市的地点。”苏雪凝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民女听闻,近年来与朵颜、泰宁诸卫的互市,虽缓和了边衅,但也时有摩擦,管理不易。”
“哦?你有何见解?”朱宸瑄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她也坐。他忽然很想听听这个女子的想法。
苏雪凝见他态度温和,并非考校,便壮着胆子道:“民女以为,现有互市点多设在边境线内,虽便于管理,却也易使我方被动。若能选择几处地势险要、双方势力交错之地,设立‘共管市集’,由双方共同派兵维持秩序,利益均沾,或可使其更为珍视,减少滋事。再者,互市货物,除丝绸、茶叶外,亦可适当增加些他们急需的药材、铁器(非兵器),并以物易物为主,减少银钱流通,亦可削弱其财力积累……”
她娓娓道来,虽有些想法尚显稚嫩,但角度新颖,切中时弊,显然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长期观察和思考。朱宸瑄静静听着,心中讶异更甚。这些想法,竟与他和幕僚们近日商议的一些方略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提供了新的思路。
“你一个闺阁女子,为何会思虑这些边关军政?”朱宸瑄忍不住问道。
苏雪凝抬眸看他,眼神清澈而坦然:“王爷镇守北疆,护佑的是万千黎民。民女虽是女子,亦是大明子民。家父常处理边务文书,民女侍奉左右,耳濡目染,便忍不住多想一些。或许……是僭越了。”
“心系家国,何来僭越。”朱宸瑄看着她,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欣赏。他见过太多人,或为利,或为名,或为权,而眼前这个女子,所思所虑,却纯粹地源于对这片土地和生灵的责任。这份胸怀,远胜许多须眉。
窗外,春日暖阳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在布满书籍舆图的静谧空间里,一种超越世俗男女之情的、基于共同理念的微妙共鸣,悄然滋生。
离开书阁时,朱宸瑄对等候在外的苏文远淡淡道:“苏小姐蕙质兰心,见识不凡,苏佥事教女有方。”
只此一句,便让苏文远心中巨震,也让随后得知此事的沈清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两次接触,虽无风花雪月,却比任何刻意的安排都更能触动朱宸瑄的心弦。他看到了一个能与他在精神层面对话、能理解他肩上重担的女子。那原本因权势、责任而冰封的情感世界,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温暖的阳光。缘定三生的序曲,在这务实而深刻的交流中,悄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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