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宫闱，白日里的喧嚣与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只余下更深的寂静。储秀宫西院内，灯火通明，却不再有外人打扰。春桃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屋子，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扬眉吐气的畅快。
“姑娘，您真是神了！”春桃一边擦拭着桌面，一边忍不住赞叹，眼睛亮晶晶的，“您怎么就知道那张秀女会来这么一出？还提前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还有七殿下，来得可真及时！几句话就把那张秀女吓得魂都没了！”她回想起张莲儿那灰败如土的脸色，心里就说不出的解气。
李凤瑶坐在窗边，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她没有回应春桃的兴奋，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窗外再次响起了熟悉的三声叩响。
春桃立刻噤声，机警地看了看姑娘，见李凤瑶微微颔首，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支摘窗被轻轻推开，萧景腾利落地翻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蓝色常服，只是发梢似乎沾染了些许夜露，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站定后，先是仔细打量了李凤瑶一番，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委屈或后怕，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没事吧？”他走到她对面坐下，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我听闻那边处置了，张莲儿禁足抄书，短时间内应不敢再生事了。”
李凤瑶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起眼眸，认真地看向他。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种诚挚的光彩。
“这次，又要谢你。”她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柔和几分，“若非你及时出现，并为我作证，虽则我自有法子辩白，但终究要多费许多周折，难免落人口实。”
她的道谢很直接，没有过多的修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显真心。
萧景腾却连忙摆手，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瑶瑶，你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说了事实而已。”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几分难以自抑的激动，“说真的，瑶瑶，每次看到你面对这些阴私算计时，那般冷静沉着，条理清晰，三言两语就能抓住要害，反将一军……我就觉得……”
他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准确形容，挠了挠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道：“我就觉得，你特别像我小时候无数次想象过、憧憬过的那个样子——不是那些只知道吟风弄月、或是工于心计的后宫女子，而是能临危不乱、洞察先机、凭自身本事化解危机的……女战神。”
“女战神”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郑重，仿佛在念诵某个神圣的称谓。
李凤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骤然收缩。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战神……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太过熟悉，也太过沉重。那是她前世的荣耀，也是她坠崖时的枷锁。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深宫之中，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如此自然，又如此精准地再次听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竟有些失语。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炽热和坦诚的目光，仿佛那目光能穿透她灵魂的伪装，看到最深处那个属于狼牙崖的、满身征尘的李凤瑶。
“我哪是什么战神，”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和涩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过是……运气好些，没让她得逞罢了。在这宫里，若无你屡次相助，我怕是早已寸步难行。”
她试图将功劳归于运气和他的帮助，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回避，回避那个与她前世紧密相连的身份，也回避内心因他这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然而，萧景腾却异常坚持。他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牢牢锁住她，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不是运气，瑶瑶。是你本来就厉害。”
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而真挚，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是你的机敏，让你瞬间就识破了她的伎俩，并想好了反击的策略；是你的镇定，让你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下依旧能不慌不忙，抓住对方的破绽；是你的胆识，让你敢于直面诘问，甚至反将一军。这哪里是运气？这分明是你骨子里就有的能力和气魄！”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我见过的贵女不少，可能像你这般……这般……”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这般如同松柏，风雨不折，又如同利刃，出鞘必见的，唯有你一人。瑶瑶，你不知道，你方才站在哪里，条分缕析、逆转局面的样子，真的……真的很耀眼。”
他的话语，一句句，如同暖流，缓缓注入李凤瑶的心田，熨帖着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抚慰过的、重生以来的惶惑与紧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孤身奋战，背负着前世的血仇和今生的冤屈，在这陌生的深宫里踽踽独行。可眼前这个少年，他却能透过这具秀女的皮囊，看到她内里不曾磨灭的锋芒，并如此直白、如此热烈地予以肯定和赞美。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她甚至能感觉到耳根处攀升的温度。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措，只能借着低头饮茶的动作来掩饰。茶水微涩，入喉后却回甘，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你……”她抬起眼，对上他那双写满了真诚与期待的眼睛，仿佛在等待她的认可一般，不由得失笑，那笑意冲淡了眉宇间残留的些许清冷，“你这人，倒是会说话。”
见她终于露出了笑意，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也没有反驳，萧景腾顿时如同得了什么天大的夸奖一般，笑容更加灿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傻气与满足。
“我说的是实话！”他强调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憧憬，“等我以后……我一定要让这大夏，再无女子因身份而束缚才华。像你这般的……女中豪杰，本该就有翱翔九天的机会。”
他没有明说“以后”是什么时候，但李凤瑶听懂了。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属于理想的光芒，心中微微一动。或许，她重生于此，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或许……还能见证，甚至参与一些不一样的未来。
烛火噼啪，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人。一室静谧中，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理解，在悄然滋长。他看到了她隐藏在秀女身份下的坚韧与锋芒，而她，似乎也开始真正触及到他皇子身份之下，那颗赤诚而充满抱负的内心。
夜还很长，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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