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那最后的考问,如同泰山压顶,沉甸甸地悬在秦战的头顶。“真正能碾压六国的‘硬道理’”?“不会变成泛滥的洪水”?这已不仅仅是索要一个承诺,而是在拷问他的灵魂,他的格局,以及他是否具备驾驭那股即将被释放出来的力量的心智与忠诚。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灯火跳跃的光晕都似乎停滞不动。秦战能感觉到丹陛之上那道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檀香与权力的冰冷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知道,任何花言巧语或是豪言壮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他需要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需要展现出让这位多疑的君王足以压下所有反对声音、愿意在他身上投下重注的……底气。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个粗麻布包裹解了下来,放在光滑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他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解开系扣,仿佛在开启一个关乎命运的宝盒。
包裹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卷粗糙的羊皮,几块刻画着图样的木板,以及几件沉甸甸、其貌不扬的金属物件——那是他从边关带来的,几支泥模铸造的三棱箭簇,几块不同品质的铁锭,还有那把黑伯打造的、被将作监匠宗贬斥为“劣铁”的横刀。
他首先拿起那几支箭簇,双手捧起,高高举过头顶。
“王上,”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此乃边关泥模所铸之箭簇,形制数据,皆在图中。其破甲之能,远超常矢。此非‘妖法’,乃是运用了尖劈、流线之‘理’,集中力道于一点,故能破坚。”
他又拿起那几块铁锭,一块颜色灰暗、断口粗糙,另一块则隐隐泛着暗青色的光泽,质地似乎细腻许多。
“此二者皆为卑职所炼。前者为普通生铁,脆硬易折;后者……乃偶然所得之‘熟铁’(他暂时用了这个称呼),韧性更佳。卑职不敢妄言已掌握炼钢之术,但此物证明,铁器之质,确可提升!路径,已然显现!”
最后,他拿起了那把横刀。刀身古朴,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灯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此刀,确如将作监匠宗所言,铁质不纯,锻打火候亦非完美。”秦战坦然承认了缺点,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然,它代表着一种可能!一种以铁代铜,打造出更坚韧、更锋利兵刃的可能!此刀虽陋,却能斩断寻常青铜剑!若假以时日,改进工艺,汰除杂质,精控火候,卑职坚信,必能炼出真正削铁如泥之宝刀,打造出足以让我大秦锐士武装到牙齿的坚甲利兵!”
他没有空谈未来,而是立足于眼前这些粗糙却真实的成果。他将这些“成果”如同种子般,呈现在君王面前。
“王上问卑职,能否给出‘硬道理’。”秦战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眼底燃烧,“卑职的‘硬道理’,不在空中楼阁,就在此处!在于能否将这些粗糙的种子,培育成参天大树!在于能否将偶然的发现,变成必然的产出!在于能否建立起一套从矿石开采、燃料制备,到高炉冶炼、器物铸造,再到人才培养、质量管控的……完整体系!”
他伸手指向那些羊皮和木板:“这些图纸,这些流程,便是体系之雏形。而讲武堂,便是维系此体系运转、并使其不断壮大的血脉!专营置换,则是让此体系能自行呼吸、成长之肺腑!”
他的话语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与信念:“此体系若成,我大秦之军械,将源源不断,品质如一!我大秦之工匠,将层出不穷,技艺精进!届时,我大军东出,箭如飞蝗,甲坚刃利,攻城拔寨,如同摧枯拉朽!这,便是卑职所能献于王上的……碾压六国之‘硬道理’!”
他再次伏下身,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却如同金石般铿锵:
“至于洪水之患……卑职愿以身家性命为此体系作保!此工坊,此讲武堂,一切所为,皆在王上目光所及之下!所有产出,所有名录,所有账目,皆可查验!卑职愿立军令状,若此‘活水’有半分泛滥成灾、脱离掌控之迹象,卑职甘愿领受任何处置,绝无怨言!”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嬴疾站在那里,玄色的袍服仿佛融入了大殿的阴影。他的目光低垂,落在秦战身前那些摊开的、代表着“可能”的粗糙物件上,落在那个以头抢地、发出铮铮誓言的年轻身影上。
大殿里只剩下灯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无声流淌的、沉重如水的时间。
嬴疾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边缘划过。他能感受到这个年轻边卒话语中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混合着技术自信与理想主义的炽热力量。这股力量,纯粹,锋利,甚至有些……危险。但它所指向的未来,却又如此诱人。标准化生产,人才培养体系,自我造血的机制……这些想法,超越了这个时代常见的进献祥瑞或是奇技淫巧,更像是一套完整的、可以自我繁衍和扩张的……制度雏形。
他需要这股力量。大秦需要这股力量。东出函谷,扫平六合,需要的不只是勇猛的士卒和睿智的将领,更需要坚实的、足以支撑长期战争的国力根基!而军械,无疑是这根基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然而,启用此人,赋予其权柄,必然会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将作监、宗室、乃至一些秉持着“重道轻器”观念的文官……反对的声音,可以想见。昨夜驿馆的刺杀,就是明证。
风险与收益,在他心中激烈地权衡着。
终于,他缓缓抬起了手。
“起来吧。”
三个字,平淡无奇,却让紧绷着身体的秦战,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身体的微微颤抖,缓缓站了起来,垂手而立,不敢再看嬴疾。
嬴疾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向了殿外沉沉的夜色,又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你所请三事,寡人……准了。”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秦战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呼喊出来,但残存的理智让他死死咬住了嘴唇。
“不过……”嬴疾的话锋随即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落在了秦战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有探究,而是清晰的、属于君王的命令与警告,“工坊规模,初期限于百人。讲武堂生徒,首批不得过五十。专营置换,需定时向少府禀报明细,接受核查。”
这是限制,也是保护。规模小,不易引人注目,也便于控制。
“寡人会下旨,于渭水之畔,划地百亩,为你筹建工坊。一应钱粮物料初拨,由少府酌情调拨。至于名目……”嬴疾略一沉吟,“便称为‘将作少府直属秦氏工坊’,你,秦战,为首任工师,秩比三百石。”
三百石!这已是从边关什长跃升了数个层级!更重要的是,“直属”二字,意义非凡!
“至于你所言讲武堂……”嬴疾的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可附设于工坊之内,对外只称‘工徒训导’。授艺内容,需先行呈报。若有逾越,严惩不贷!”
“臣!领旨!谢王上隆恩!”秦战再次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一个梦寐以求的起点,终于到手了!
嬴疾微微颔首,最后深深地看了秦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期望、警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投资未来的决绝。
“记住你今日之言。”嬴疾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千钧之重,“一月之内,寡人要看到你所说的‘铁水’,而非空谈。让寡人看看,你这‘活水’,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浪。”
说完,他不再看秦战,转身,负手,重新望向那幅巨大的青铜地图。那玄色的背影,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孤独。
引路的老宦官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对仍处于巨大冲击和喜悦中的秦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觐见,结束了。
秦战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嬴疾的背影再次深深一礼,然后跟着老宦官,一步步退出了这座决定了他命运的大殿。
当他再次踏出那两扇巨大的朱漆宫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而自由的空气时,感觉仿佛重获新生。天空依旧阴沉,但在他眼中,却仿佛有万丈光芒透出。
他成功了!他赢得了秦王的初步认可,获得了一个无比珍贵的支点!
然而,当他走下白玉台阶,坐上返回官舍的马车时,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甸甸的压力。
嬴疾的考题——“一月之内,寡人要看到你所说的‘铁水’”——如同一道紧箍咒,套在了他的头上。时间紧迫,资源有限,而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坐视他顺利发展。
马车辚辚,驶过咸阳的街道。秦战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依旧繁华喧嚣的市井,目光却已不同。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挣扎求存的边关小卒。他已经拿到了入场券,踏入了一个更加凶险,也更加波澜壮阔的舞台。
他的拳头,终于有了炼钢的资格。但接下来,是炼出精钢,还是被炉火反噬,就看他自己了。
官舍的院落就在眼前。远远地,他就看到二牛、猴子、黑伯等人全都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急与期盼。
秦战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疲惫、兴奋与无比坚定的笑容。
新的征途,开始了。
(第五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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