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带来的生机与短暂的欢愉，如同北疆夏日里罕见的彩虹，绚丽却转瞬即逝。当最后一个容器被接满雨水，当人们湿透的衣衫在依旧阴冷的空气中开始变得冰凉粘腻时，现实那冰冷而残酷的面容，便再次清晰地凸显出来。
蛮族没有给戊-17太多喘息之机。
雨势渐小，最终停歇。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并未放晴，反而堆积起更厚重、更阴沉的铅灰色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而就在这雨停后不到半个时辰，远方蛮族营地中，那象征进攻的、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再次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穿透潮湿的空气，滚滚而来！
“敌袭——！全军戒备！”
了望塔上的嘶喊带着变调的惊惶，瞬间将戊-17内所有刚刚因雨水而稍缓的神经，再次狠狠绷紧！
人们丢下手中接雨的器具，甚至顾不上拧干湿透的衣甲，如同条件反射般，抓起武器，扑向自己的战位。脸上的水珠尚未干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短暂的希望被更深的绝望覆盖，一种“该来的终究来了”的宿命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秦战快步登上烽燧顶层，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流过他紧绷的脸颊。百里秀紧随其后，她的青衣下摆沾满了泥泞，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折的冷静。
视野之内，蛮族的阵势与之前截然不同！
不再是试探性的骚扰，也不再是依赖盾墙和撞木的强攻。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黑压压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蛮族战士！他们排成了松散的、却极具压迫力的散兵线，如同决堤的洪水，漫过被雨水浸泡后泥泞不堪的坡地，向着戊-17汹涌而来！人数，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粗看之下，至少有四五百之众！这几乎是蛮族此次能动用的全部主力！
而在这些步兵的后方，那几架经过修补的简易投石机再次被推了出来，更令人心悸的是，数十名蛮族弓箭手聚集在阵后，开始进行持续不断的、覆盖性的仰射！虽然精度依旧堪忧，但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掠空而至，带着死亡的尖啸，叮叮当当地砸在围墙、垛口和烽燧主体上，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这是一次倾尽全力的、志在必得的总攻！
“弩手！自由散射！压制敌方弓箭手！”秦战的声音在箭矢破空的尖啸和蛮族震天的呐喊中，显得异常冷静。他知道，必须打掉对方的远程压制。
围墙后，幸存的弩手们冒着不时落下、深深扎入身边木桩或泥土中的箭矢，奋力抬起头，透过垛口缝隙，向着远处那些模糊的蛮族弓箭手身影扣动悬刀！
“嘣嘣嘣——！”
弩箭呼啸而出！但这一次，效果大打折扣。距离太远，目标分散，加上己方被严重压制，射击精度和频率都大幅下降。蛮族弓箭手的箭雨，并未因此停歇。
“砰！砰！”蛮族的投石机也开始发威，虽然准头依旧差劲，但抛射出的石块带着巨大的动能，砸在围墙上，引起一阵阵剧烈的震动和泥石飞溅！有一段刚刚用“秦泥”加固过的墙体，被一块巨石直接命中，顿时塌陷下去一个大坑，躲在后面的两名士卒来不及惨叫，就被碎石和泥土掩埋！
“补上！快补上缺口！”二牛在围墙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亲自带着人扛起备用木料和石块，冒着箭雨，拼命堵塞那个不断有蛮族试图攀爬的缺口。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惨烈程度远超以往！
蛮族步兵如同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拍击着戊-17的围墙。他们利用人数优势，从多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简陋的云梯被架了起来，悍不畏死的蛮族战士口衔弯刀，顶着守军砸下的滚木礌石和零星射下的弩箭，疯狂向上攀爬！
围墙后方，守军们已经杀红了眼。弩箭很快耗尽，他们就捡起地上的石头往下砸，抡起一切能找到的重物——断裂的矛杆、甚至阵亡同伴的尸体，向着下方那些狰狞的面孔狠狠招呼过去！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血腥而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柱子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手中的弩早已射空了箭，他捡起一块沾着脑浆和血迹的石头，看也不看就向着一个刚刚冒出墙头的蛮族脑袋砸去！温热的、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他一脸，他也顾不上去擦，只是机械地、疯狂地寻找着下一个可以投掷的东西。恐惧早已被一种杀戮的本能和求生的欲望所取代。
黑伯带着工匠学徒和最后一批非战斗人员，也加入了战斗。他们用杠杆抛石机，将磨尖的石块和最后几罐火油投向敌群，虽然造成的杀伤有限，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敌人的攻势。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悬殊的。守军的人数在飞速减少，伤员营早已人满为患，呻吟声不绝于耳。围墙多处出现险情，防守的圈子被越压越小。
“大人！西侧围墙快守不住了！”
“东面缺口太大，补不上啊！”
“箭！没箭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如同重锤，敲击着秦战早已紧绷的神经。
他站在烽燧顶层，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战场，看着那些在绝境中依旧拼死抵抗的士卒，看着不断倒下、被拖下去的熟悉面孔，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二牛！”他猛地转头，看向刚刚带着人打退一波进攻，浑身浴血、如同恶鬼般的二牛。
二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只是用破布胡乱缠着，鲜血不断渗出。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秦战：“头儿！”
“把我们最后的人，”秦战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全部集合起来！”
二牛愣了一下：“最后的人？头儿，你是说……”
“就是我们！”秦战的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几名护卫，扫过百里秀，也扫过自己。“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人，包括你，包括我！”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
“组成最后的预备队！”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象征性的、由黑伯亲手打造的横刀！冰冷的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不出多少光亮，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哪里最危险，我们就顶到哪里！”
“告诉兄弟们！”秦战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咆哮，“我秦战，就在这里！与戊-17，共存亡！”
二牛看着秦战手中那柄出鞘的横刀，看着他眼中那团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火焰，胸中那股濒死的悍勇被彻底点燃！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发出一声如同狼嚎般的嘶吼：“明白！共存亡！”
他转身，对着下方声嘶力竭地咆哮：“兄弟们！大人要亲自带我们上了！是爷们的，跟老子上！杀光这帮蛮崽子！”
绝境之中，主帅亲自率队冲锋，无疑是最后的、也是最有效的强心剂！
残存的守军，无论是秦战的老部下还是那些原戊卒，听到这声咆哮，看到烽燧上秦战持刀而立的决绝身影，原本快要熄灭的斗志，如同被泼上了火油，轰然复燃！
“杀！”
“跟蛮子拼了！”
“保卫戊-17！”
绝命的呐喊从残存守军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血丝，带着疯狂！
秦战不再犹豫，他提着横刀，大步走下烽燧顶层。百里秀默默地从一旁拿起一把轻巧的短剑，跟在了他的身后。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最后的预备队，加上秦战和百里秀，也不过区区二十余人。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即将投入熔炉的最后几块顽铁，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围墙缺口最大、战斗最激烈的方向！
那里，蛮族已经突破了防御，数十名蛮族战士嚎叫着冲入了院子，与守军展开了残酷的肉搏！
秦战第一个迎了上去！他的横刀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轻易地劈开了一名蛮族战士脆弱的皮甲，带出一蓬滚烫的鲜血！他没有丝毫停顿，身形如同猎豹般窜动，刀光闪烁，每一击都简洁、高效，直奔要害！前世练就的格斗技巧和今生战场的生死磨砺，在此刻完美融合！
百里秀则如同鬼魅，游走在战团边缘，她的短剑并不以力量见长，却总是能在最刁钻的角度，刺入敌人的关节、咽喉等脆弱部位，一击即退，绝不恋战。
二牛如同人形猛兽，挥舞着一把不知从哪个蛮族手里夺来的沉重骨朵，所过之处，筋断骨折，血肉横飞！
这二十余人的生力军，如同烧红的匕首切入凝固的牛油，竟然硬生生地将突入院内的蛮族势头遏制住了片刻！
柱子看到秦战如同天神般杀入敌群，看到那个清冷的百里先生也握着短剑在战斗，他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捡起地上一柄沾满污泥的青铜剑，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对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蛮族的后背，狠狠刺了下去！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的阶段。每一息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泥泞的地面，汇聚成涓涓细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秦战不知道自己挥出了多少刀，砍翻了多少敌人。他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麻木，虎口早已震裂，温热的血顺着刀柄流下，粘稠而滑腻。他的身上添了好几道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中，只有敌人，只有那不断涌来的、仿佛无穷无尽的蛮族。
难道……真的要守不住了吗？
他挥刀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顺势一脚将对方踹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蛮族营地后方的天空。
荆云……你们……到底成功了没有？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阵极其突兀的、混乱的喧嚣声，猛地从蛮族大营的方向传来！那声音，不同于进攻时的有序呐喊，更像是……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咆哮，以及……某种……崩溃的预兆？！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蛮族那原本汹涌澎湃、仿佛不可阻挡的进攻浪潮，竟然……肉眼可见地停滞了！然后，如同退潮般，开始向后溃散！许多蛮族战士茫然地回头望去，脸上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发生了什么？
秦战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不可思议的变故，心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
荆云！他们……成功了？！
（第七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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