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营成立后的日子,像是给整个丙字营,不,甚至是给蒙骜将军麾下这部沉闷的战争机器,硬生生塞进了一个灼热、嘈杂、却充满生气的异类脏器。
原先那片被视作不祥之地的废弃营区,如今彻底变了模样。日夜不息的风箱呼哧声,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巨人在喘息;铁锤富有节奏地敲打在铁砧上,叮叮当当,远远听着,竟有点像是……嗯,二牛撇着嘴琢磨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像俺老家村里办喜事敲锣打鼓!” 惹得周围工匠一阵哄笑,手上活儿却没停。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衰败的霉味,而是浓郁的煤烟味、灼热的铁腥气,还有新刨木料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秦战站在新建成的、比原先大了数倍的工棚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十几座大小不一的炉子同时吐着火舌,映得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油光发亮,汗水滴落在灼热的铁器或泥土上,发出“刺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缕白汽。黑伯嗓门比以前更洪亮了,穿梭在各个工位之间,不时吼上两嗓子:“火候!注意火候!这玩意儿不是烧炕!”“你这淬火的水忒脏了,换!赶紧换!” 吹胡子瞪眼,却没人敢不服。
百里秀有了专门的“计室”——一间用泥坯垒砌、开了扇大窗的独立小屋。里面堆满了穿成串的竹简和初步尝试制造的粗糙纸张,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物料出入、人力调配、乃至每一次试验的数据。她端坐其中,指尖的玉珏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与工棚的喧嚣形成奇异的对比,却又无比和谐。技术营的脉络,在她手中清晰而高效地流动着。
就连二牛,也人模狗样地管着一支三十人的“辅兵队”,负责原材料搬运、成品护送,整天咋咋呼呼,脸上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精气神。荆云依旧如同影子,只是这影子的活动范围,随着技术营影响力的扩张,悄然覆盖了更远的区域。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秦战预想的方向,蓬勃生长。他甚至开始着手规划,如何将渭水支流那点可怜的水力利用起来,试着驱动更强大的鼓风设备……直到那阵急促得近乎凄厉的马蹄声,如同冰水般泼熄了这片欣欣向荣之火。
那是蒙骜将军的亲卫骑卒,一人双马,马口喷着浓稠的白沫,显然是拼了命赶来的。骑士几乎是滚鞍下马,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连水囊都顾不上接,径直冲向中军大帐,留下身后一片被惊动的目光。
不安的气氛,像水中滴入的墨汁,迅速在营区弥漫开来。
秦战心头一紧,那种熟悉的不祥预感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的,不再是百夫长的粗糙令牌,而是校尉的铜印,冰凉坚硬的触感,却没能带来多少安全感。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传令兵就到了,声音硬邦邦的,不带丝毫感情:“校尉秦战,蒙将军急召!”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几位千人主、军侯肃立两侧,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蒙骜端坐在主位,古铜色的脸庞阴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天空,那道狰狞的刀疤也仿佛更深刻了几分。他面前摊着一幅简陋的牛皮地图,上面用朱砂画了几个刺眼的箭头。
秦战行礼完毕,蒙骜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秦战心里咯噔一下——有审视,有无奈,甚至……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近乎惋惜的情绪。
“来了?”蒙骜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
“末将在。”
“看这里。”蒙骜粗壮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的一个点上——黑石滩。那是一个位于渭水支流畔,标注为开阔河滩的地形。“探马急报,犬戎老王庭的一支偏师,大约三千骑,破了西边两个烽燧,正沿着河道,像嗅到腥味的野狗一样扑过来!他们的目标,是绕过我军主力,直插后方,焚烧粮道!”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三千蛮骑!这兵力,足以将缺乏坚固城防的后方搅得天翻地覆。
蒙骜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着,最终停在黑石滩下游约百里处的另一个标记点。“老子主力在这里,被犬戎主力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了,脱不开身!回援至少需要五天!” 他猛地一拍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图都跳了一下,“五天!够那帮狼崽子把咱们的粮草烧个精光,再大摇大摆地溜了!”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帐下诸将:“必须有人去黑石滩!给老子钉死在那里!像颗钉子一样,就算被砸弯了,砸断了,也得给老子嵌在肉里,挡住他们五天!”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蒙骜对视。去黑石滩那种无险可守的开阔地,面对数倍于己的蛮族精锐骑兵?这已经不是打仗,是送死!是拿血肉去填,去延缓敌人的脚步。就算最后主力赶到,这支负责阻击的部队,恐怕也早已尸骨无存。
蒙骜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被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秦战身上,停顿了足足三息。
“秦战!”
“末将在。”秦战上前一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你的技术营,再加上你本部人马,凑够五百人了吧?”蒙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回将军,堪堪五百。”秦战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好!”蒙骜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就你了!带着你这五百人,前出黑石滩,给老子挡住那三千狼崽子五天!五天之内,就算死光了,也不准放一个蛮子过去!听到没有?!”
帐内落针可闻。所有将领都偷偷抬眼,看向那个站得笔直的年轻校尉,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庆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戏般的怜悯。用五百步卒,在开阔地带阻击三千骑兵五天?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蒙将军这是……要舍弃这颗刚刚崭露头角的新星了?还是说,有人借将军之手,要彻底除掉这个“不安分”的家伙?
秦战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都有些发麻。他盯着地图上那个该死的“黑石滩”,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地形、敌我兵力对比、装备……无论怎么算,这都是一条绝路!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是据理力争?是陈述困难?还是……讨价还价?
可当他抬眼,看到蒙骜那深不见底、却暗藏着一丝近乎恳求意味的眼神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必须有人去牺牲的命令。蒙骜选择了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技术营最近风头太盛,引起了某些人的忌惮;或许是因为他之前的表现给了蒙骜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是最新冒起来的,根基最浅,牺牲起来……代价最小。
帐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火把燃烧时噼啪的轻响,以及帐外远处工棚隐约传来的、象征着生机与活力的打铁声。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又如此讽刺。
秦战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刺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牛皮地图的腥膻、汗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缓缓挺直了脊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帐中:
“末将……接令。”
蒙骜眼中那丝复杂的神色瞬间敛去,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好!给你半个时辰准备,即刻出发!军令状在此!” 旁边书记官立刻将一份早已写好的帛书递了过来。
秦战看也没看,直接在上面按下了手印。鲜红的指印,落在洁白的帛书上,刺眼得如同鲜血。
他转身,大步走出中军帐,没有再回头看任何人一眼。身后,似乎传来某位军侯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帐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技术营方向传来的叮当声,此刻听在耳中,不再是生机,而像是为他敲响的、急促的丧钟。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轮明晃晃的日头,低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贼老天……”
然后,他迈开步子,朝着那片喧闹的、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工棚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变得泥泞不堪。
(第一百零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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