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逵离开后,工棚里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他那番关于咸阳关注和交割日不平静的话语,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每个人刚刚因体系初成而略显振奋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漩涡。
连平日里最沉得住气的黑伯,打磨铁料的手也停了下来,昏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格外凝重。二牛不再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而是紧握着拳头,关节捏得发白,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不安。猴子更是下意识地抱紧了那摞视若性命的记录木板,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进来抢夺。赵老蔫停下了搬运矿石的动作,拄着铁锹,茫然地望着棚顶漏进来的稀疏星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战站在原地,良久未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的那股无形的、却比刀锋更冷的压力。这压力不再仅仅是来自营地里那些觊觎的目光和龌龊的交易,而是来自更高、更远、更无法抗拒的地方——咸阳,那个象征着大秦最高权力和秩序的中心。
他知道吴逵不会无故放矢。这位百将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在边军摸爬滚打多年,对上层风向有着敏锐的嗅觉。他特意前来,说出这番话,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近乎示警的态度。
“都别愣着了。”秦战终于开口,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强行压下的平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天塌不下来。”
他的话像是一剂勉强生效的镇定剂。众人互相看了看,默默重新开始手中的活计,只是动作明显变得更加僵硬,气氛也更加压抑。
秦战走到工棚角落,那里堆放着他们这两个月来的部分成果——几捆用最新泥模铸造法制作的、形制规整的青铜箭簇,几块经过淘洗、筛选后炼出的质量相对最好的生铁锭,以及那几块经过“炒炼”、展现出优良韧性的熟铁\/钢块,还有那把用“炒钢”锻造的短刀。
他拿起那把短刀,缓缓抽出。暗蓝色的刀身在油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刃口线条流畅而致命。他用指腹轻轻拂过冰凉的刀身,那坚实而润泽的触感,仿佛能给他带来一丝力量。
技术,他已经做到了当前条件下的极致。体系,也已初步建立。但正如吴逵所言,这远远不够。在这盘权力的棋局中,技术和成果,往往只是棋子,执棋者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他现在,急需一个能在棋局上为他说话,至少是能暂时稳住棋盘的人。
吴逵,是目前唯一可能的人选。
但吴逵的态度暧昧,既有欣赏和庇护,也有权衡和自保。如何能让他更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秦战陷入了沉思。光靠空口白话的忠诚和未来的许诺,在现实的利益和风险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需要给出实实在在的、能让吴逵动心,并且能立刻增强其地位和话语权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摞厚厚的记录资料上,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夜深人静,除了负责警戒的二牛和另一个士兵在工棚外阴影里如同石雕般伫立,棚内大部分人都已蜷缩在角落里,带着满腹心事和疲惫沉沉睡去,鼾声断断续续。秦战却毫无睡意,他就着如豆的油灯,开始在那堆记录中仔细翻找、筛选。
他避开了最核心的、关于“炒钢”法和铁器冶炼优化过程的详细记录(尤其是那些关联了过程与结果的对照分析),这些是他的底牌,不能轻易示人。他重点挑选了关于泥模铸造法的完整流程记录,包括选土标准、泥料配比(使用他们自定的度量单位)、模具制作、阴干要点、浇铸技巧以及常见问题分析。这部分技术相对成熟,泄露出去虽然可惜,但尚在可接受范围内,而且其价值已经足够震撼。
他又挑选了几支形制最完美、毫无瑕疵的泥模铸造青铜箭簇,以及一小块质地均匀的生铁锭作为样品。
然后,他将这些挑选出来的资料和样品,小心地包好。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秦战便带着这个包裹,再次来到了吴逵的营房外。他知道,吴逵有清晨独自研读军情简牍的习惯。
亲兵通报后,秦战被允许进入。
营房内,吴逵果然正坐在案几后,就着窗口透进的微光看着一卷竹简。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秦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么早?有事?”吴逵放下竹简,语气平淡。
“卑职有些东西,想请百将过目。”秦战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案几上,解开。
里面露出的,是几块写满字画满图的木板,以及那几支精良的箭簇和铁锭样品。
吴逵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先是拿起那几支箭簇,入手便感觉不同,仔细端详其流畅的线条和锋利的刃口,眼中闪过惊异。他又拿起那块生铁锭,虽然依旧粗糙,但颜色和质地明显比寻常见到的要好上不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块木板上。上面详细记录了泥模铸造的整个过程,图文并茂,步骤清晰,甚至连一些容易出错的地方和解决方法都标注得明明白白。这种系统化、标准化的记录方式,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技术传承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说服力。
吴逵看得很慢,很仔细。营房里只剩下他翻动木板的细微声响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他放下最后一块木板,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向秦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卑职以为,”秦战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诚恳,“百将坐镇边关,肩负守土之责,军械之利,关乎将士生死,国门安危。此泥模铸造之法,若能应用于边军,当可显着提升我军箭矢之威。卑职愿将此法献于百将,由百将斟酌,或可于辖区内先行试制,若有效,再行上报,亦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军功,更能惠及麾下弟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铁器之事,牵扯甚广,技术亦未完全成熟,卑职不敢以此虚妄之物玷污百将清名。交割之日,卑职自会一力承担,呈送该呈送之物,陈述该陈述之言。绝不敢牵连百将。”
这番话,秦战说得极有技巧。他献出的是已经相对成熟、价值巨大且能立刻带来好处的泥模技术,这将直接转化为吴逵的政绩和麾下部队的战斗力提升。而对于更敏感、争议更大的铁器技术,他则主动揽下所有责任,明确表示不会将吴逵拖下水,消除了吴逵最大的顾虑。
同时,他点明了“惠及麾下弟兄”,这也是在提醒吴逵,支持他秦战,不仅仅是支持一个人,更是维护一个能带来实际利益的团队,维护边军整体的力量。
吴逵沉默了。他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他深深地看了秦战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赏,有权衡,有一丝被说动的迟疑,也有一丝身为将领的无奈。
他何尝不知道秦战的价值?又何尝不想保住这个能不断带来惊喜的年轻人?但他更清楚咸阳那潭水的深浅。将作监内部的倾轧,各方势力的博弈,绝非他一个边关百将所能轻易插手。秦战和他弄出来的东西,就像一柄刚刚出炉的利剑,锋芒毕露,却也容易引来各方的争夺和……毁灭。
现在,秦战主动将一部分功劳和利益送到他面前,并且承诺独自承担最大的风险,这无疑是在给他递台阶,也是在寻求他更大力度的庇护。
“你小子……”吴逵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莫名的感慨,“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缜密得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亮起的天空和开始苏醒的营地,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边关苦寒,将士用命,所求不过一口饱饭,一件利刃,一份军功。”吴逵的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秦战说,“有些东西,上面的人争来夺去,为的是权位,是名利。但我们这些人,想的,不过是让手下的兵少死几个,让这城墙……更牢固些。”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落在秦战身上:“东西,我收下了。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泥模之法,我会想办法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先弄起来。至于交割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我会尽力为你周旋,至少,保你一个当庭陈述、验看实物的机会。但能否过关,最终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和你那铁疙瘩,够不够硬!”
这已经是吴逵在当前形势下,所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他无法保证结果,但愿意为秦战争取一个相对公平的展示机会,并在他管辖的范围内,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
“谢百将!”秦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抱拳行礼。有了吴逵这句话,他在交割之日,至少不会被人无声无息地吞掉,有了一个发声和展示的窗口。
“去吧。”吴逵挥了挥手,“抓紧最后的时间,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记住,到时候,少说空话,多摆实据。”
“卑职明白!”
秦战退出营房,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他精神一振。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他不再是完全孤军奋战。他用自己的技术和一部分利益,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暂时的、有限的盟友。
他抬头望向咸阳方向,晨曦微露,给天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博弈,已经开始。
而他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一分。
只是,他清楚地知道,吴逵的庇护是有限的。真正的风暴,还在那遥远的咸阳,在那即将到来的交割之日。
他握紧了拳,感受着指尖的力量。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继续打磨手中的“剑”,让它更加锋利,更加……无可争议。
(第三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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