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的浪潮,在渭水河畔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但那股激荡在每个人胸口的炽热,却并未随之冷却,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坚实、更加滚烫的力量。人们围着那些刚刚凝固、还散发着灼人余温和浓郁铁腥气的生铁锭,如同围着篝火的原始部落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自豪。有人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那粗糙而坚实的表面,指尖传来的微烫触感和坚不可摧的质感,让他们发出满足的、近乎叹息的喟叹。
“这就是铁……这就是咱们炼出来的铁!”二牛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反复敲击着一块铁锭,听着那沉闷而坚实的回响,咧着嘴傻笑,额角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都仿佛舒展开来。
黑伯更是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他指挥着几个徒弟,小心翼翼地用湿泥包裹住铁锭的边缘,进行简单的“焖火”处理(一种古老的退火工艺,用以减少内应力,防止开裂),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注意事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稀世珍宝。
猴子则已经开始拿着炭笔和木板,记录这次成功冶炼的各项数据——投料量、焦炭消耗、鼓风时间、最终产铁量等等。他的脸上虽然疲惫,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仿佛手中记录的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通往未来的密码。
秦战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看着这充满生机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成功的喜悦如同温热的酒液,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但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兴奋中。嬴疾昨夜那无声的现身与离去,像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扎在他的意识深处。那位年轻君王看到了失败,也见证了成功,他会如何决断?
就在工地上的人们开始收拾工具,准备享用迟来的晚餐,并商讨下一步如何利用这些生铁进行锻打、制造器具时,一阵极其突兀的、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再次打破了河畔的宁静!
这一次的马蹄声,与昨夜嬴疾轻车简从的到来截然不同!声音更加密集,更加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权力中心的威仪与肃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暮色沉沉的官道尽头,尘土扬起,一队盔明甲亮、旗帜鲜明的宫廷禁军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簇拥着一辆装饰着玄鸟徽记、由四匹神骏白马牵引的华贵马车,正朝着工地疾驰而来!队伍前方,有骑士高声喝道:“王驾亲临——!闲杂人等退避——!”
王驾亲临?!
不是昨夜那样的微服私访,而是正式的、摆开仪仗的王驾?!
刚刚平静下来的工地,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炸开了锅!
“王上!是王上来了!”
“快快!快收拾一下!”
“跪迎!都跪迎王上!”
惊慌、激动、恐惧、茫然……各种情绪混杂在人群中。二牛等人手忙脚乱地试图将散落的工具归置整齐,黑伯急忙整理自己沾满灰烬的衣袍,猴子则下意识地将记录数据的木板紧紧抱在怀里。赵老蔫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瘫软在地,被旁边的人一把扶住。
秦战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正式的王驾……这意味着什么?是褒奖?还是……?他来不及细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到人群最前方,整理了一下根本无法弄干净的破旧衣衫,率先躬身跪伏下去。黑伯、二牛等人见状,也连忙跟着跪倒一片。
马蹄声和车轮声在工地边缘停下。铠甲摩擦的铿锵声,战马不耐的响鼻声,以及那种属于皇家仪仗的、无声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区域。
一名身着绛紫色宦官服侍、面白无须的内侍总管小步趋前,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王上驾到——!”
车帘被两名小宦官缓缓掀开。
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常服,头戴九旒冕冠(并非最隆重的典礼冠冕,但已显王者威严)的嬴疾,缓步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的面容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和禁军手持的火把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俊朗,也格外深邃。那双古井般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扫过那些尚未完全收拾停当的工具,最终,落在了工地中央,那些在火把光芒下闪烁着暗红色光泽的生铁锭上。
他的目光,在那铁锭上停留了片刻。
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迈开步子,在内侍和禁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向那片区域。
靴子踩在略带泥泞和碎石的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尖上。
秦战跪伏在地,能感觉到那目光从自己背上掠过,冰冷而锐利。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皇家仪仗的淡淡香料气味,与工地上原有的铁腥、焦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古怪而又充满压迫感的氛围。
嬴疾走到了那些生铁锭前。他微微俯身,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最近的一块铁锭。
指尖传来的,是金属特有的、已经降至温热的坚硬与冰凉。
他没有像黑伯那样激动地摩挲,也没有像二牛那样好奇地敲击。他只是触摸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事实。然后,他直起身,目光转向跪在铁锭旁边的黑伯。
“此铁,质地如何?”嬴疾开口了,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审度。
黑伯浑身一颤,连忙以头触地,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结巴:“回……回禀王上!此铁……此铁质地坚实,远胜寻常生铁!杂质少,断口细密,若……若经妥善锻打,必成良器!”
嬴疾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那些简陋的、尚未完全冷却的沙槽模具,以及旁边堆放的、颜色银灰的焦炭。
“此炭,与常炭不同。”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秦战深吸一口气,知道该自己回答了。他依旧保持着跪姿,低着头,声音尽量平稳:“回王上,此乃‘焦炭’,由劣质石炭经秘法炼制而得。其火旺盛稳定,少烟尘,热值远胜木炭与寻常石炭,正是此次炼铁成功之关键。”
“焦炭……”嬴疾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目光在秦战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仿佛要将他看穿,“看来,你将作监之行,所得匪浅。”
秦战心中凛然,知道嬴疾这是在点明他之前去将作监讨要物料、并遭遇刁难的事情。他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嬴疾不再追问,他踱步走向那座刚刚立下大功、此刻炉火已熄、但依旧散发着高温余热的崭新高炉。他仰头看着这比他身高数倍的庞然大物,看着那夯筑得极其致密、几乎看不到缝隙的炉壁,看着那些连接鼓风囊的、用自制陶管搭建的简易系统。
他看得很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评估一件武器。
整个工地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良久,嬴疾才缓缓转过身,面向依旧跪伏在地的众人。
“都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
“谢王上!”众人如蒙大赦,这才敢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但依旧垂手低头,不敢直视天颜。
嬴疾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掠过他们脸上那尚未褪去的疲惫、激动与惶恐,最后定格在秦战身上。
“一月之期未至,铁水已出。”嬴疾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分量,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秦战,你,没有让寡人失望。”
这句话,如同温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工地上空的最后一丝寒意和恐惧!
秦战猛地抬头,看向嬴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成功了!他得到了秦王的亲口认可!
黑伯、二牛等人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若不是在王驾面前,恐怕早已再次欢呼起来!
然而,嬴疾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又掺杂了一丝冰冷的清醒。
“然,”嬴疾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工坊初创,百废待兴。此铁虽成,产量几何?耗费几多?能否持续?所造器物,比之将作监,优劣如何?这些,皆需验证。”
他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而是直接点出了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更现实、更严峻的问题——效率、成本、稳定性、以及……与旧有体系的竞争!
“寡人予你之权,你可行使。”嬴疾看着秦战,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讲武堂可设,工徒可招,‘置换’之事,亦可依规试行。寡人要看的,不再是一炉铁水,而是一个真正能为我大秦源源不断输送精良军械的……‘秦氏工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秦战肩上:“你可能做到?”
秦战压下心中的激荡,迎着嬴疾的目光,郑重地躬身行礼,声音坚定:“臣,必竭尽全力,不负王命!”
嬴疾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生铁锭和那座高炉,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脑中,然后便转身,在内侍和禁卫的簇拥下,走向那辆华贵的马车。
王驾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暮色深处,工地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彻底散去。
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虚脱般的感觉,但紧接着,便是更加汹涌澎湃的狂喜和激动!
“王上肯定了!王上亲口肯定了咱们!”二牛兴奋地一把抱住身边的猴子,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秦氏工坊!王上金口玉言!咱们这工坊,有名字了!”猴子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黑伯捋着胡须,老怀大慰,眼中泪光闪烁:“值了!值了!这一切,都值了!”
秦战站在原地,望着王驾消失的方向,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喜悦、压力、责任、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嬴疾最后的眼神,不仅仅是期许,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与衡量。他将拥有更大的自主权,但也意味着,他将被置于更高的位置,接受更严酷的考验。
“秦氏工坊……”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咸阳城的方向。那里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这盘棋,”他紧握双拳,感受着指尖那因为用力而传来的微微刺痛,低声道,“总算……真正开始了。”
夜色下,渭水奔流不息。而那座刚刚见证了君王亲临与成功喜悦的工坊,也如同这河水一般,即将奔涌向前,驶向未知而广阔的深水区。
(第五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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