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工坊”在百里秀的执掌下，如同一个蹒跚学步却又充满野心的孩童，一边努力完成那五百支箭的“大订单”，一边尝试着构建属于自己的、脆弱的产业链雏形。河滩上的敲石声，黑伯标准化教学的呵斥声，与新村落接触时的讨价还价声，以及尝试打造新工具时的失败与偶尔成功的欢呼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工坊复杂而充满希望的日常。
然而，命运的戏弄，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要滴下冰冷的雨水。空气潮湿而闷浊，连渭河方向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泥泞的土腥气。工坊内，炉火因为天气缘故，燃烧得不如往日旺盛，烟气也有些滞重，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二牛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帮忙的士卒，推着两辆堆得满满的独轮车。车上装着的，是刚从那个与工坊建立了初步联系的铁料商人“老胡”那里换回来的新一批铁料。为了尽快完成订单，也为了储备一些公中用料，百里秀动用了那神秘贵族支付的部分定金，向老胡订购了数量不小的一批“上等熟铁料”。
“百里姑娘！料子运回来了！老胡这次够意思，说是刚从宜阳那边运来的好料，看这成色！”二牛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灰，指着车上的铁料，语气带着几分得意。那铁料表面看起来确实光洁，颜色也相对均匀，比他们之前用的那些杂料强上不少。
百里秀闻声从账房走出，黑伯也放下手中的活计，皱着眉头凑了过来。谨慎的百里秀示意将铁料卸下几块，她要亲自过目。
铁料入手，沉甸甸的，触手冰凉。表面看去，似乎并无问题。但当她用手指用力摩擦铁料边缘时，指尖却传来一种异样的、略带砂砾感的粗糙，而非优质熟铁应有的致密平滑感。她心中微微一动。
黑伯更是直接拿起一小块，凑到眼前，用他那双饱经风火考验的老眼仔细审视，又伸出粗糙的手指，用指甲在铁料不显眼的地方用力一划。
“刺啦——”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刮擦声响起。
黑伯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猛地将那块铁料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怒吼道：“假的！他娘的！是包芯料！”
“包芯料？”二牛愣住了，不明所以。
百里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听说过这种伎俩，一些奸商会将少量好铁包裹在大量劣质铁或者甚至根本不是铁的石核、矿渣外面，经过特殊处理，表面看起来与好铁无异，但一经加热锻打，立刻原形毕露，内部杂质极多，根本不堪用！
“快！生炉子！取一块烧烧看！”黑伯声音嘶哑地命令道，脸色铁青。
很快，一块“上等熟铁料”被扔进了刚刚催旺的炉火中。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紧张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起初，并无异样。但当铁料被烧得通红，准备夹出来进行锻打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看起来完整的铁料，在高温和锤击下，竟然如同得了痨病一般，表面迅速出现无数细密的裂纹和孔洞，伴随着“噼啪”的轻微爆裂声，一些灰黑色的、带着硫磺臭味的杂质从内部溅射出来！黑伯一锤下去，那铁料没有像正常熟铁那样延展变形，而是直接……碎裂了！变成几块不成形状、布满蜂窝状孔洞的废渣！
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炉火呼呼作响，以及那块碎裂铁料在空气中迅速冷却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二牛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沉甸甸的、代表着工坊希望和信任的定金黄金，化为了眼前这一堆无用的、散发着怪味的垃圾。
“完了……全完了……”一个士卒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黑伯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废料堆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怒吼道：“老胡！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子跟你没完！” 他气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损失了钱财，而是因为这种卑劣的欺骗，玷污了他视为生命的技艺，更将工坊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五百支箭的订单怎么办？到期交不出货，那个神秘的、连钱贵都畏惧的年轻公子，会如何震怒？工坊还能不能存在？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工坊内迅速蔓延开来。刚刚因为产业链布局而升起的一点信心，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的打击彻底摧毁。有人蹲在地上，抱着头；有人眼神空洞，望着那堆废料发呆；连一向沉稳的赵老蔫，都唉声叹气，不住地摇头。
柱子更是吓得哭了出来，抽噎着道：“百夫长不在……咱们……咱们可怎么办啊……”
百里秀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都有些发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的劣质铁料燃烧后的怪味、炭火味以及众人的恐慌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腾，但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二牛！”她的声音响起，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头……百里姑娘……”二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立刻带两个人，去找那个老胡！”百里秀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要冲动，先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是否肯认账，或者有无补救的办法。记住，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当场动手！弄清楚情况，立刻回来报我！”
“明白！”二牛也知道此刻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连忙点了两个机灵的，匆匆跑了出去。
百里秀又转向黑伯，语气沉重：“黑伯，麻烦您……带着石锤，立刻检查我们所有的库存铁料，尤其是公中留存的和之前交易剩下的，看看……还有没有这种包芯料！” 如果连之前的库存都有问题，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黑伯重重哼了一声，虽然怒气未消，但也知道事情轻重，招呼上石锤，阴沉着脸去清点库存了。
“其他人！”百里秀目光扫过惶恐的众人，提高了声音，“该做什么做什么！炉火不要停！能用的料，继续打造！天还没塌下来！”
她的镇定，像是一块投入汹涌波涛中的巨石，暂时稳住了即将倾覆的小船。众人看着她清冷而坚定的面容，心中的慌乱稍稍平息了一些，虽然依旧忐忑，但还是依言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只是那叮当声，明显失去了往日的力道和节奏，透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慌乱。
百里秀走到那堆碎裂的劣质铁料前，蹲下身，捡起一块尚有余温的碎渣。那粗糙、多孔、脆弱的触感，像针一样扎着她的指尖。她仿佛能感受到，工坊那刚刚萌芽的、关于产业链的梦想，也如同这铁料一般，布满了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碎。
信任危机，资源危机，生存危机……在这一刻，以最丑陋的方式，同时爆发。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天空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冷雨。雨水敲打着营房的屋顶和工坊空地的泥泞，发出沉闷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二牛和两个手下浑身湿透、垂头丧气地跑了回来。
“百里姑娘……那老胡……他妈的跑了！”二牛带着哭腔，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铺子都关了！邻居说，他昨天夜里就收拾细软走了！肯定是他早就知道这料有问题！”
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工坊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绝望。连雨声，都仿佛变得遥远。
百里秀缓缓闭上眼睛，感觉一阵眩晕。完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辜负了秦战的托付，辜负了所有人的努力……
就在这绝望的谷底，一个沙哑、冰冷，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角落里响起：
“料，不对。”
是荆云。
他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正拿起一块尚未熔炼的、完好的“包芯料”，在手里掂量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困惑的光芒。
“重量，轻了。”他补充了三个字。
众人一愣，都看向他。
百里秀猛地睁开眼，看向荆云手中的铁料，又看向地上那些碎裂的废渣，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骤然闪过脑海！
是啊！这批料，入手的感觉，似乎确实比同等体积的正常熟铁要轻上一些！只是因为表面光洁，当时又被二牛的兴奋和老胡的“信誉”所迷惑，她竟然没有察觉！
这细微的重量差异，普通人或许感觉不出，但像荆云这样对物体感知极其敏锐的杀手，却捕捉到了！
这不是简单的以次充好！这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对方算准了他们会急于用料，算准了他们会信任初步建立的“合作关系”，甚至可能……算准了秦战不在，工坊内部管理可能出现疏漏！
一股寒意，比这秋雨更加刺骨，瞬间席卷了百里秀全身。
这不仅仅是商业欺诈。
这更像是一场……有针对性的、蓄谋已久的阴谋！
（第九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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