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两夜。
黑石滩上那座怪异的“城池”，在所有人不眠不休的疯狂中，终于勉强有了个雏形。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个巨大的、半圆形的泥巴堡垒，粗糙得像是孩童用泥巴随手捏出来的玩具，只是放大了千百倍。
城墙——如果那能被称为城墙的话——是用辎重车、石块、树枝作为骨架，外面厚厚地糊了好几层“加强版秦泥”。泥巴还没完全干透，颜色深浅不一，表面布满了一道道抹泥时留下的痕迹，像是一张长满了皱纹的、丑陋的巨脸。高度也只到成年男子的胸口，别说和咸阳城墙比，就是比起一般县城的土墙都矮了大半截。
城墙外围，靠近泥地的那一片，被秦战带着人挖出了几十个深浅不一的陷坑，里面插着削尖的、用火烤硬了的木桩，上面虚虚地盖着树枝和浮土。更远处，还零散地丢着些临时赶制出来的、用树枝缠成的简陋拒马，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像是蹩脚的篱笆。
整个“打狗城”内外，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的气味。未干的泥浆散发着土腥和石灰的呛人气味，汗水的酸馊味，士兵们身上积累多日的体味，还有角落里便溺坑传来的骚臭，以及篝火燃烧柴薪的烟味……所有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里，提醒着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何等恶劣。
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每一个人。
许多士兵靠着冰冷的、糊满泥巴的“城墙”就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工具，鼾声如雷，脸上的泥浆干了，裂开一道道白色的纹路。就连二牛这样精力旺盛的家伙，此刻也瘫坐在一辆充当城基的辎重车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沾满泥点的衣甲上。
黑伯靠在一个半人高的泥垛后面，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身边一捆备用箭矢的尾羽，眼睛虽然闭着，但花白的眉毛却紧紧拧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只有百里秀还在强打精神，借着篝火的光芒，最后一次核对物资分配和人员防御位置的竹简。她纤细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接触粗糙的竹简，已经磨出了水泡，但她依旧一丝不苟。偶尔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沉寂的黑暗时，她清澈的眼眸深处，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秦战站在半圆阵地的中央，这里是整个“打狗城”地势略高的地方，也是他预设的指挥位。他没有睡，也睡不着。三天来，他几乎没合过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因为缺水和焦虑而起了一层干皮。
他环视着这座倾注了所有人心血和希望的简陋堡垒，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这玩意儿，真的能挡住三千骑兵的冲击吗？
泥墙够不够硬？陷坑能不能绊住马蹄？弩箭够不够用？士兵们疲惫的身躯，还能不能爆发出足够的战斗力？
一个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不能流露出丝毫怯懦和犹豫，但那种肩负五百条性命的重压，几乎让他窒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刀柄，冰凉的触感稍微驱散了一些疲惫带来的眩晕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地待在阴影角落里的人——荆云。
从抵达黑石滩开始，荆云就很少参与具体的筑城劳动。他更像一个游离在外的观察者，时而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爬上陡峭的河岸，眺望远方；时而又像狸猫一样在初步成型的“城墙”内外穿梭，用手指敲打泥墙，用脚步丈量距离，甚至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聆听着什么。
没有人指派他做什么，他也从不向任何人汇报。但秦战知道，荆云在做着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评估。
评估这座“城”，评估这群人，评估这片绝地，究竟能爆发出多大的杀伤力，或者说，能支撑多久。
此刻，荆云正站在半圆阵地开口的右侧边缘，那里是预设中承受冲击压力最大的位置之一。他背对着篝火的光芒，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城墙投下的阴影里，只有偶尔眨动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反射火光的微芒，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秦战深吸了一口带着各种怪味的冰冷空气，迈步走了过去。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听到脚步声，荆云没有回头，依旧静静地站着，面朝北方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看穿那夜幕后的重重杀机。
秦战在他身边停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北方，除了黑暗和更远处渭水支流模糊的反光，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正从那个方向缓缓迫近。
“怎么样？”秦战开口，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他没有问具体什么怎么样，他知道荆云明白他的意思。
四周只有风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士兵沉睡的鼾声。
荆云沉默着，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
秦战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和荆云交流，需要习惯他的节奏。
过了足足有几十息的时间，就在秦战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荆云那特有的、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嗓音，在阴影中轻轻响起，吐出三个字：
“能杀人。”
声音不大，却像三颗冰冷的铁钉，笃定地砸进了秦战的耳膜。
能杀人！
没有评价这“城”修得好不好看，没有分析敌我优劣，没有预测胜负生死。只有最直接、最本质的判断——这座丑陋的泥巴城，以及城里这五百疲惫不堪的人，组合在一起，具备杀戮的能力！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秦战心中盘踞多日的阴霾和自我怀疑！
是啊，管他娘的呢！修这破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杀人吗？！能杀人，就够了！
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豪勇，猛地从胸腔里升腾起来，冲散了那些无用的焦虑。秦战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些，他咧开嘴，露出被篝火映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一个带着几分狰狞和豁出去的笑容在他疲惫的脸上绽开。
“那就行！” 他重重地说，像是在对荆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和这片土地上所有沉睡的人宣告。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压抑的北方黑暗，目光扫过那些横七竖八沉睡的士兵，扫过强打精神的百里秀，扫过忧心忡忡的黑伯，最后落回荆云那模糊的侧影上。
“能杀人就好！” 秦战重复了一句，声音里重新充满了力量，“咱们就在这儿，用这泥巴，用这箭矢，好好‘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城墙根下传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是柱子，那个年纪最小、总是怯生生的新兵。他蜷缩在泥墙的角落里，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捂着嘴，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飙了出来。
旁边一个被吵醒的老兵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小兔崽子，小声点！把蛮子招来咋整？”
柱子努力想忍住，但越忍咳得越厉害，脸憋得发紫。
秦战皱了皱眉，走过去，从自己腰间解下那个皮质、却几乎空空如也的水囊，拔开塞子，将里面最后一点点清水递到柱子嘴边。
“慢点喝，润润嗓子。”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
柱子受宠若惊，颤抖着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清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那剧烈的咳嗽总算慢慢平息下来。他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秦战，哽咽着说：“校、校尉……俺……俺是不是很没用？还没打……就、就……”
秦战看着这张还带着稚气的、被泥污和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伸手，用力揉了揉柱子乱糟糟、沾满草屑的头发，就像对待自家不争气却又惹人怜爱的弟弟。
“怕个球！” 秦战笑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谁第一次上阵不怂？老子当年在边关第一仗，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柱子渐渐止住哭泣，才继续道：“待会儿打起来，跟紧你什长，他让你干啥就干啥！瞄准了再放箭，别浪费！等杀上几个蛮子，你就知道，他们也没多长一个脑袋，挨了刀子一样会死！”
柱子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眼神里还有恐惧，但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秦战直起身，不再看他，目光再次投向荆云所在的阴影方向。
能杀人。
这三个字，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打给了他，似乎也无声地传递开去。
二牛不知何时醒了，正用力掰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能杀人……嘿，能杀人就好……老子这口牙，正好痒痒了……”
黑伯也睁开了眼，默默检查着身边弩机的机括，手指的动作稳定而有力。
百里秀合上了竹简，将玉珏轻轻握在掌心，抬头望向秦战，眼神交汇的瞬间，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抹坚定。
整个“打狗城”，仿佛一头被荆云那三个字唤醒的、蛰伏在泥泞中的凶兽，虽然疲惫，虽然丑陋，却缓缓睁开了嗜血的眼睛，磨砺着爪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血腥盛宴。
秦战握紧了拳，感受着掌心因为连日劳作而磨出的水泡传来的刺痛。
他低声道，声音消散在带着河腥气的夜风里：
“来吧……”
远方的天际，墨色似乎更浓重了一些。
（第一百零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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