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最后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沉入无边的黑暗。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冰冷粘稠的噩梦，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厮杀声、火焰的爆裂声、垂死的哀嚎，还有二牛那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荡的水。
“头儿！头儿！你醒醒！你不能睡啊！” 二牛半跪在地上，用他那沾满血污和脑浆的、粗糙的大手，徒劳地拍打着秦战冰冷的脸颊，试图唤醒他。看着秦战左臂那狰狞的伤口和苍白如纸的脸色，这个憨直的汉子急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周围的战斗似乎还在继续，但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蛮族那山呼海啸般的进攻咆哮，不知何时，被一种更加混乱、更加惊恐的喧嚣所取代。
“火！快跑！”
“秦人的妖法！长生天发怒了！”
“退！快退啊！”
各种腔调的蛮语惊呼、哭喊、以及战马受惊的嘶鸣，交织成一片兵败如山倒的崩溃之音。
百里秀踉跄着冲到秦战身边，她的青衣早已被血和泥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她先是用颤抖的手指探了探秦战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气息后，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她立刻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取代秦战那胡乱包扎的布条，动作迅速而专业地为他重新处理左臂的伤口。当她看到那深可见骨的箭伤和周围因用力过度而撕裂的肌肉时，饶是她心性冷静，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失血过多，力竭昏迷。” 百里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对围过来的黑伯和几个军官快速说道，“必须立刻静养，不能再移动颠簸。”
黑伯花白的胡子颤抖着，看着昏迷的秦战，又看了看城外那片依旧在熊熊燃烧、散发出令人作呕焦臭味的火海，以及火海外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互相践踏、疯狂溃逃的蛮族士兵，老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庆幸，有后怕，更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们……我们守住了？” 一个脸上带着深深刀疤、腹部还在渗血的老兵，拄着断了一半的长矛，茫然地看向城外，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没有人回答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片燃烧的炼狱和崩溃的敌军。
蛮族的溃败，如同雪崩，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遏制。
“火雨”带来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毁灭，更是精神上的彻底摧毁。那种被活活烧死的恐惧，压倒了对督战队刀锋的畏惧，压倒了对财富和战功的渴望。幸存的蛮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越远越好！
他们丢掉了沉重的武器，推搡着身边的同伴，甚至挥刀砍向阻挡自己去路的人，只为了能跑得更快一点。建制完全被打乱，军官的命令淹没在恐慌的浪潮中，毫无作用。整个蛮族军队，从之前那支气势汹汹的狼群，变成了一盘崩溃散沙，向着来时的方向亡命奔逃。
就连主将兀术，在最初的震惊和暴怒之后，也被亲卫们拼死护着，裹挟在溃退的人流中，身不由己地向后败退。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火焰和浓烟映衬下、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打狗城”，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打狗城”内，残存的守军们，直到此时，才真正确信——他们赢了！他们在这片绝地上，用五百人，硬生生挡住了三千蛮族骑兵的疯狂进攻，并且……将他们击溃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长时间紧绷的神经。
有人瘫软在地，放声大哭，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压力。
有人抱着阵亡同伴的尸体，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更多的人，则是相互搀扶着，看着城外那溃逃的敌人和燃烧的战场，脸上露出了混杂着疲惫、悲伤，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自豪的笑容。
他们做到了。他们活下来了。
“他娘的……真……真他娘的……” 二牛看着溃逃的蛮族，想说什么豪言壮语，却发现自己词汇匮乏，最终只是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咧开大嘴，又哭又笑。
然而，战争的残酷并未完全结束。
“呜——嗡——！”
低沉、浑厚、带着金属质感，与蛮族牛角号截然不同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龙的苏醒，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这声音穿透了战场上空的喧嚣和火焰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是沉闷如雷、却又整齐划一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
富有节奏，充满了力量感和压迫感，如同巨人的心跳，敲打在黑石滩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
所有还能站立的秦军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疲惫的身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南方望去。
只见在地平线上，一片移动的、如同乌云般的黑色旗帜，缓缓升起，迎风招展！旗帜之下，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排列着严整阵型的黑色洪流！
无数的黑色甲胄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如同覆盖大地的鳞片。如林的长戟和戈矛指向天空，带着森然的杀意。沉重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与战鼓声呼应，让大地为之震颤！
是大秦的援军！蒙骜将军的主力，终于到了！
他们如同一堵无边无际的、缓慢推进的钢铁城墙，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出现在了溃逃的蛮族身后！
刚刚还在为击退敌人而庆幸的技术营士兵们，看着那支真正的、庞大的帝国军队，心中涌起的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那是渺小个体面对庞大战争机器时的敬畏，是绝处逢生后看到坚实后盾的安心，也有一丝……自己浴血搏杀，最终却仿佛只是为这场大战拉开序幕的微妙感受。
蒙骜的主力军队，显然也看到了前方那片如同地狱般的战场，看到了那座屹立在尸山血海中的、冒着袅袅余烟的怪异“泥城”，以及那些如同丧家之犬般溃逃的蛮族骑兵。
没有丝毫犹豫。
蒙骜军中令旗挥动，战鼓节奏陡然一变，变得更加急促，充满了进攻的指令！
“风！风！风！大风！”
山呼海啸般的战吼，从庞大的秦军战阵中爆发出来，声震四野！
紧接着，黑色的洪流开始加速！如同开闸的猛虎，朝着溃逃的蛮族，发起了无情的掩杀！
骑兵如同离弦之箭，从两翼包抄，截断蛮族的退路！步兵方阵迈着整齐而迅捷的步伐，如同移动的森林，碾压而过！弩兵在后方进行着高效的覆盖射击，将逃跑的蛮兵一片片射倒！
这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收割。士气崩溃、建制全无的蛮族，在养精蓄锐、阵型严整的秦军主力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如同秋收时被收割的庄稼，成片成片地倒下。
黑石滩，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防御战的土地，此刻又上演了一场更加宏大、也更加冷酷的追击战。
“打狗城”内，一片死寂。
残存的守军们，默默地看着城外那场与他们风格迥异、却同样残酷的战斗。看着秦军主力如同砍瓜切菜般收割着蛮族的生命，看着黑色的旗帜在战场上纵横驰骋。
他们赢了，守住了五天。
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百里秀已经完成了对秦战的初步包扎，她站起身，看着城外那支庞大的军队，又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十不存三的同伴，以及地上那些永远无法再站起来的袍泽，轻轻拢了拢耳边散乱的发丝，指尖的玉珏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带着疲惫的轻响。
她低下头，对昏迷中的秦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我们……守住了。”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支越来越近的黑色洪流，望向了那面最为显眼的、代表着蒙骜主帅的大纛旗。
她知道，属于他们技术营的这场炼狱结束了。
但另一场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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