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嬴疾目光落下的瞬间凝固了。
大殿内静得可怕,连烛火摇曳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秦战能感觉到那无数道来自两侧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后背和侧脸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敌意,也有隔岸观火的冷漠。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角度而有些僵硬酸痛,左臂伤处也传来隐隐的胀痛,但他依旧纹丝不动,如同边关烽燧下历经风雨的岩石。
御座之上,那有节奏的、轻轻的敲击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律动,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下来。
一个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秦战。”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被嬴疾以一种独特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语调念出,仿佛有千斤之重。
“臣在。” 秦战沉声应道,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微弱,但却异常稳定。
“你之‘打狗阵’,” 嬴疾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寡人听闻,颇多争议。”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似乎在观察秦战的反应。大殿内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知道戏肉来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嬴疾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法家经典般的严谨和重量,“缘何……儿戏命名?”
问题抛出,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儿戏命名!
这四个字,看似只是质疑一个名字,实则包藏祸心,锋芒暗指。这是在质疑他秦战对待军国大事的态度,是在暗示他轻佻、不尊礼法、不堪大任!更是将他那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轻飘飘地定性为某种运气或者不合规矩的“儿戏”!
秦战能感觉到,两侧投来的目光中,那敌意的部分变得更加尖锐,甚至隐隐传来几声极其轻微、压抑不住的嗤笑。那是属于将作监、属于某些顽固派将领、属于那些看他不惯的文官们的嘲弄。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陈木、墨香和冰冷权力的空气涌入胸腔,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没有立刻抬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那片光可鉴人的漆黑地板上,那地板冰凉坚硬,倒映着穹顶模糊的壁画和摇曳的烛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知道,这是第一道考验。回答得好,或许能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可能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彻底否定。
他摒弃了所有事先准备好的、文绉绉的华丽辞藻,那些东西在这种场合显得苍白而可笑。他抬起头,目光迎向那高踞御座之上的年轻君王。嬴疾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又开始轻轻敲击那温润的玉圭。
秦战开口了,用的不是朝堂上官员们习惯的、带着修饰和迂回的雅言,而是边关士卒之间最粗粝、最直接的语言,甚至带着一点黑石滩河风吹拂后的沙哑:
“回王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饰的干脆。
“阵为杀敌,名便唤作打狗。”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简单的道理。
“能打死恶犬,便是好阵。”
话音落下,大殿内那压抑的嗤笑声戛然而止。
简单,粗暴,直接!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辩解争议,更没有对“儿戏”二字的反驳。他只是用最底层士卒的逻辑,给出了一个让所有饱读诗书、精研礼法的朝臣们瞠目结舌的回答。
阵法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杀死敌人,赢得胜利!
这回答,像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猛地砸进了这潭充斥着机巧和规则的深水之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闷响。
嬴疾敲击玉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异色。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阶下那个站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丝毫闪躲的年轻臣子。
站在武将班列靠前位置的蒙骜,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原状,只是那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这回答,对他这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将而言,太对胃口了!
而文官队列中,以淳于越为首的一些人,眉头则皱得更紧了。这种粗鄙不文、毫无礼法规制的言论,在他们听来,简直是亵渎!
短暂的死寂之后,嬴疾再次开口,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喜怒:“你可知,此阵阵型、战法,违背了多数兵书要义,与先贤所传,大相径庭?”
这是一个更深入,也更危险的问题。它直接质疑秦战军事思想的“正统性”。在这个尊崇先王、看重传承的时代,背离“祖宗之法”和“先贤要义”,本身就是一项可轻可重的罪名。
秦战感受到了那问题背后隐含的锋刃。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敌人攻击他的把柄。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没有回避嬴疾的注视,反而更加坦然:
“兵书是人写的。”
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写书的人,” 他微微偏头,目光似乎扫过了那些面露不虞之色的文官和部分将领,最终落回嬴疾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未必在黑石滩打过仗。”
这话如同又一记无声的惊雷,震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狂妄!太狂妄了!
这简直是在否定古往今来所有兵家先贤的智慧!是在质疑他们这些熟读兵书、运筹帷幄之人的价值!
就连蒙骜,眼神里也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这小子,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秦战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瞬间变得难看无比的脸色,他微微挺直了因伤痛而有些佝偻的脊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只知道,活下来,赢了,就是道理。”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血与火交织的河滩。
“这道理,是泥腿子用命试出来的。”
“泥腿子用命试出来的……”
这最后一句,带着边关的风沙,带着黑石滩的血腥气,带着幸存者嘶哑的呐喊,重重地砸在大殿光滑如镜的地板上,回荡在每一根梁柱之间。
所有的嗤笑,所有的质疑,所有的敌意,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带着血污和泥土气息的话语,狠狠地压了下去。
是啊,任你兵书读得再熟,道理讲得再天花乱坠,在黑石滩那种绝境下,活下来,并且赢了,就是最大的道理!
嬴疾沉默了。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秦战身上,久久没有移开。那目光里,审视依旧,但似乎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是探究?是权衡?还是一丝……被这粗粝真实所触动的微澜?
他手指敲击玉圭的节奏,不知不觉间,悄然变快了一丝。
大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那变快了一丝的、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中一下下地响着,预示着这场问对,才刚刚开始,而接下来的风暴,或许会更加猛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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