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那句“活下命来”的质问,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抽散了淳于越凝聚起来的所有气势,也抽碎了某些根深蒂固的虚伪。老博士踉跄一步,若非身旁同僚搀扶,几乎要瘫软在地。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那双曾经清澈执拗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残酷现实击穿后的空洞和茫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大殿内,属于儒家“道统”的那股无形压力,仿佛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泄了气,只留下难堪的死寂。
嬴疾敲击玉圭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稳定。他没有去看失魂落魄的淳于越,目光重新落回秦战身上,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秦卿。” 他开口,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阵法之争,道统之辩,皆可暂置。”
他轻轻抬手,指向那幅依旧展开的巨大地图,指尖划过渭水,划过矿藏,最终落在那片广袤的、代表着未知与可能的空白区域。
“寡人予你栎阳之地,予你试错之权,非是让你固守一隅,闭门造车。”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你既有改良军械、提升运输、增益农事之能,便当思虑,如何将这些‘土法子’,用于强国富民之大道。”
话题,在嬴疾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间,完成了一次关键的、意义深远的转向。
不再局限于一场战斗的胜负,一种技术的优劣,甚至不再纠缠于仁义与功利的古老辩题。而是直接指向了最核心、也最实际的命题——如何将秦战所代表的这种“不一样”的能力,转化为整个秦国实实在在的国力提升!
这才是君王真正关心的东西!这才是嬴疾顶着压力,给予秦战机会的根本原因!
秦战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考题,比应对淳于越的责难更加凶险,也更加重要。展示价值,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把好用的“刀”,更是一个能带来系统性改变的“引擎”!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精细的舆图。那上面蜿蜒的线条、密集的标注,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地理符号,而是一个亟待优化和激活的巨大系统。
“王上,”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兴奋而略带沙哑,但思路却异常清晰,“臣以为,强国富民,首在‘流通’与‘增效’。”
他用了两个对这个时代而言颇为新颖的词汇,但结合他的手势和指向,意思却不难理解。
“流通”,指的是物资、信息、人员的流动效率。
“增效”,指的是在单位时间内,产出更多的成果。
“渭水漕运、道路改良,乃为‘流通’。”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让关中之粮,能更快运抵边关;让巴蜀之盐铁,能更便捷输入腹地;让各地物产,能互通有无。流通顺畅,则物尽其用,民无匮乏之忧,军无后勤之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代表矿藏和农田的符号。
“而‘增效’,则在于工具与技术。” 他的语气变得坚定,“改良农具,精进耕作之法,则同样土地,可产更多粮食;改进采矿、冶炼之术,则同样人力,可得更多精铁;统一营造标准,优化工艺流程,则同样工时,可出更多、更精良的军械与器物!”
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将之前在边关、在栎阳初步实践的想法,与整个秦国的宏观图景结合起来。
“譬如,” 他指向地图上栎阳的大致位置,“臣于栎阳,若能以新法,将那片荒地,在三年内,变为可稳定产粮之田,或建成可稳定产出铁器、砖瓦之工坊。其所产,可供应当地,可输往咸阳,亦可就近支援边军。此一地之‘增效’,若能推而广之,及于关中,及于巴蜀,及于整个大秦……”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一个点的成功,如果能被复制、推广,所带来的整体国力提升,将是天文数字!
这不再是局限于“打狗阵”的战术奇谋,也不是“秦泥”的单项技术突破,而是一种着眼于全局、致力于提升整个国家运行效率的宏观战略思维!
大殿内再次响起了压抑的议论声。这一次,议论声中少了许多敌意,多了许多惊愕和深思。即便是那些对秦战抱有偏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所描绘的图景,虽然大胆,却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有着坚实的、可操作的逻辑链条。
嬴疾的身体微微前倾,他敲击玉圭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灼灼地盯着秦战,仿佛要将他脑海中构建的那个“流通与增效”的新世界看个清楚。
“推而广之……” 嬴疾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谈何容易。”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殿下的群臣,最终落回秦战身上,问题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旧有法度,如何应对?既得利益,如何平衡?万千黎民,如何引导?各地情势,如何统筹?”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代表着现实中最顽固的阻力。
“你所言‘流通’、‘增效’,听起来美妙。然则,变革之举,动辄牵扯万千。若无稳妥之策,周密之谋,恐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引发动荡,反伤国本。”
这是最现实的警告,也是最高层面的考量。嬴疾在告诉秦战,光有想法和技术还不够,你必须要有实现这些想法的政治智慧和具体路径。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下。
秦战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官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左臂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他迎着嬴疾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脑中飞快地转动。他想起了栎阳营地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想起了二牛他们挖掘壕沟时挥洒的汗水,想起了黑伯守着窑火时专注的眼神,也想起了王翦那句“你需要盟友”和“军方需要更锋利的刀”。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描绘宏大的蓝图,而是回到了最务实、也最符合他目前处境的原点:
“王上明鉴,变革确非易事,不可一蹴而就。”
他的语气变得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几分示弱。
“故而,臣请以栎阳为‘试点’。”
“试点?” 嬴疾微微挑眉,对这个词感到一丝新奇。
“正是!” 秦战重重点头,“于栎阳一地,试行臣所言之新法。新的农具,新的工坊管理,新的流民安置与编组,新的物资调配方式……皆可于此小范围先行验证。”
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包裹的手势,仿佛将整个栎阳握在掌心。
“在此‘试点’之内,王上予臣全权,允许臣一定程度上,打破旧有规条,尝试新规。如此,成,则可总结经验,测量数据,形成可供复制之范本,逐步推广;败,则其害亦仅限于栎阳一隅,易于控制,不会动摇全局。”
他看向嬴疾,眼神清澈而坚定:
“此乃……以空间换时间,以可控之风险,博取不可限量之未来。”
“试点……范本……数据……” 嬴疾低声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眼中光芒闪烁。他明白了秦战的策略。这不是激进的、席卷全国的狂飙突进,而是一种更加精明、更加稳妥的“渗透式”变革。先在君王的庇护下,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培育新事物的幼苗,等待其成长、验证其价值后,再考虑是否移栽到更广阔的土地上。
这既满足了嬴疾对“可控性”的要求,也为秦战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不受过多干扰的发育空间和时间!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种新颖而务实的思路所吸引,也在暗自权衡其中的利弊。
嬴疾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幅巨大的地图,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定格在秦战那张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略显苍白的年轻脸庞上。
他缓缓站起身。
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凝实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殿。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嬴疾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战,声音平静,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威严:
“准。”
一个字,重若千钧。
“栎阳之地,便为汝之‘试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寡人,要看到你所说的‘数据’,要看到可复制的‘范本’。”
“莫要……让寡人失望。”
说完,他不再停留,拂袖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大殿。
那幅巨大的地图依旧展开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未来的无限可能。
秦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内侍前来引导他离开。
当他踏出那幽深的大殿,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时,才发觉自己的双腿,竟有些微微发软。
他抬头,望着咸阳宫灰蒙蒙的天空,紧紧握住了拳头。
试点……范本……
他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地,在这盘名为天下的大棋上,落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
尽管,这棋子的周围,依旧是万丈深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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