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离开了栎阳。
没有激烈的争辩,没有胜利的宣言,只有一种无声的、近乎苍凉的退场。他走的时候,背影在荒原的风中显得有些单薄,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袍,仿佛也失去了往日象征着道德高地的光泽。他没有再对秦战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片生机勃勃的营地,和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流民。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的批判,都更加沉重。那是一种信念被动摇后,难以言说的失落与茫然。
然而,笼罩在栎阳营地上空的阴云,并未因这位大儒的离去而立刻消散。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秘、更加无处不在的方式。
将作监对栎阳所需某些特定矿石、优质焦炭的供应,开始出现各种“合理”的延迟和短缺。一些原本表示愿意前来投奔的、有经验的工匠,也陆续托人带来口信,言辞闪烁地表示“家中有事”、“另有高就”。甚至连咸阳市集上某些原本可以采购到的物资,价格也开始出现不正常的波动。
这些,都是甘槮和他背后势力,在淳于越“道德攻势”受挫后,转而进行的、更加务实的资源封锁和人才截流。他们在用行动告诉秦战:就算你说破了天,没有资源,没有人才,你的“试点”终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秦战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没有时间去愤怒或沮丧。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内部挖潜和加速建设上。
没有优质焦炭?那就让黑伯带人试验用本地劣质煤配合土法炼焦,虽然过程麻烦,烟气呛人,但至少能保证工坊最基本的燃料供应。
没有外来工匠?那就从流民中挑选手脚麻利、头脑灵活的年轻人,由黑伯和原有的技术营骨干亲自教导,开办夜校,传授最基础的识字、算数和工匠技艺。
物资采购受限?那就让百里秀更加精细地规划,优先保障粮食和盐,其他能自己造的,绝不多花一个铜钱向外购买。
栎阳营地,像是一个被敌人围困,却依旧在顽强生长的生命体。它利用着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克服着一切能够克服的困难,以一种近乎固执的韧性,在这片荒原上扎根,伸展。
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咸阳宫中,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
……
夜色深沉,咸阳宫,嬴疾的书房。
巨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发出稳定而明亮的光芒,将书房内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了上好松烟墨、陈年竹简以及某种名贵龙涎香的味道。嬴疾没有坐在宽大的御案后,而是站在一幅悬挂着的、比赐予秦战那幅更为宏大精细的天下舆图前。
他身着一件玄色常服,未戴冠冕,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显得有几分随意。但他的眼神,却比白日朝会时更加专注,更加锐利。
御案上,堆积着如小山般的竹简和帛书,那是来自各地郡县、各职能官署的常规奏报。但他此刻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些按部就班的政务上。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汉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垂手肃立。
“说。” 嬴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那个代表“栎阳”的、毫不起眼的标记上。
“喏。” 影子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栎阳营地,七日来,新增流民一百三十七口,皆为周边郡县活不下去的农户。营地以工代赈,编为垦荒、筑屋、工坊三队。新式砖瓦房已建成二十一间,工坊区冶炼炉基座已完工,预计半月后可点火试产。”
“流言之事,自淳于博士离去后,渐有平息。周边村落,已有三户人家,主动向营地换取新式犁铧,并请求指导耕种之法。洼里村示范田禾苗长势,明显优于周边。”
“资源方面,将作监对栎阳所需之青矸石、上等石炭,已拖延半月未发。营地目前依靠自采劣煤及周边零星矿脉维持。有三名原定投奔之铁匠,被将作监以‘征调’名义截留。”
影子语速平稳,将栎阳七日来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一一禀报,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和评判,仿佛只是在复述一组冰冷的数据。
嬴疾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栎阳的位置轻轻划着圈。
流民增加,房舍建成,工坊推进,流言消退,甚至开始有百姓主动接受“新法”……这一切,都显示着那个年轻的将作少府丞,正在那片被所有人视为不毛之地的荒原上,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方小小的、却充满活力的天地。
而资源被卡,人才被截……这些,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旧有的利益集团,绝不会坐视一个新的、不受控制的势力轻易崛起。
“他如何应对?” 嬴疾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影子微微一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以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回答:“秦少府丞下令,工坊试验土法炼焦,并自营地流民及周边村落中,招募聪颖少年,由黑伯等人于夜间授艺,称之为‘格物夜课’。对外采买,则大幅削减非必要之物,力求自给。”
嬴疾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土法炼焦?格物夜课?自给自足?
这些应对方式,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没有抱怨,没有向上求助,而是用一种近乎原始却又极具针对性的方式,去解决眼前的困境。尤其是那个“格物夜课”,授艺于流民少年……这不仅仅是在解决眼前的人才短缺,更像是在……播种?
他的目光,从地图上的栎阳,缓缓移开,扫过整个关中的山川河流,扫过山东六国的广袤疆域。
这个秦战,他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这种……不循常理,却又直指问题核心的“土法子”?
从“打狗阵”到“秦泥”,从改良农具到规划水利,再到如今应对封锁的种种举措……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违背了这个时代固有的认知和规则,却又在事实上,取得了令人侧目的效果。
这不是简单的“奇技淫巧”,这更像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一套更加务实,更加注重效率和结果,甚至……有些冷酷的思维方式。
嬴疾想起了朝堂上,秦战那句“泥腿子用命试出来的道理”,想起了他质问淳于越时,那剥开一切华丽外衣、直指生存核心的犀利。
这个人,就像一颗投入这潭沉寂了太久的死水中的石头,不仅激起了涟漪,更似乎……在试图改变这潭水本身的质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嬴疾的心底悄然滋生。
那不是欣赏,不是忌惮,也不是单纯的利用。
而是一种……“好奇”。
一种对于未知事物,对于可能打破现有格局的新生力量,最原始、最本能的探究欲望。
他想知道,这个秦战,凭借着他那套“泥腿子的道理”,到底能将栎阳那个“试点”,做到何种地步?到底能在这大秦的肌体上,催生出怎样一种……新的可能?
这“好奇”,甚至暂时压过了他对“失控”的本能警惕。
他转过身,走到御案前。案上,除了那些常规奏报,还有一份单独放置的、墨迹较新的竹简,那是蒙骜呈送的关于边境防务的简报,其中不经意地提到,军中部分将领对栎阳所产的新式箭簇评价颇高,认为其破甲能力远超旧制。
嬴疾的手指,在那份简报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与他思考时敲击玉圭如出一辙。
“传令。”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
影子立刻躬身:“喏。”
“告知少府,从朕的内帑中,拨调青矸石五十车,上等石炭一百车,以……‘试点特需’之名,送往栎阳。” 嬴疾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影子没有任何疑问,立刻应道:“喏。”
“还有,” 嬴疾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栎阳,眼神深邃,“准备一下,过几日,朕要出宫一趟。”
影子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但迅速敛去:“喏。敢问王上,欲往何处?”
嬴疾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就去看看,” 他轻声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那片被他说成是‘希望’的荒地,还有他那些……‘泥腿子的道理’,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书房内,烛火跳跃了一下,将嬴疾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影子领命,无声地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嬴疾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依旧停留在栎阳那个点上。
这一次,他的手指没有再敲击任何东西。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远处,传来宫漏悠长而报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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