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由摩擦而生的火苗，最终在秋风中摇曳着熄灭，只留下石头上一点焦黑的痕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与硫磺气味。但它所带来的震撼，却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荡起难以平息的涟漪。
赵高脸上的惊悸与困惑渐渐收敛，重新覆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平静。他没有对那“凭空生火”的奇迹再做评论，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但他那双灵活的眼睛深处，审视的光芒却更加锐利，也更加复杂。他不再纠缠于“格物”是否亵渎天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土地上更具体、更实在的东西。
“秦工师巧思妙想，令人……印象深刻。”赵高用丝帕轻轻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那种不疾不徐的腔调，“然则，王上命咱家来此，并非只为看这钻木取火的古拙之法。栎阳之‘新’，想必不止于此吧？”
他话锋一转，不再停留于思想的交锋，而是直指核心——效用。这是阳谋，也是最难应付的考较。思想可以玄妙，可以争辩，但效用，却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证明。
秦战心领神会，知道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但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特使大人所言极是。‘格物’之最终目的，在于‘致用’。请随我来。”
他引着赵高，走向工坊区的核心地带。这一次，赵高没有再表现出对灰尘和烟火气的不适，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经过数次改进、规模远超寻常的高炉。炉体高大，由特制的耐火砖砌成，几个巨大的皮质风箱通过复杂的竹木管道与炉体相连，由水力驱动（利用附近一条小溪修建了简易的水车），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呼啦——呼啦——”声。炉顶冒着滚滚浓烟和灼人的热浪，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干燥的、带着硫磺和金属气息的热风扑面而来。
“此乃改进后的炼铁高炉。”秦战介绍道，“利用水力鼓风，省去大量人力，且风力更稳更足，炉温更高。以往需旬日方能炼出一炉生铁，如今只需三五日，且铁水质地更纯，杂质更少。”
赵高眯着眼，看着那如同巨兽喘息般运作的装置，听着那不知疲倦的水车声和风箱声，微微颔首。他虽不通匠造，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效率，以及由此带来的更多、更好的铁器。
紧接着，他们来到了锻打区。这里没有寻常工坊里那种杂乱无章的敲打和汗流浃背的景象。区域被清晰地划分开来，不同的工序在不同的区域进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台利用杠杆和水力原理制造的、结构复杂的“水力锻锤”。巨大的木锤被水流的力量抬起，然后借助重力轰然落下，精准地砸在通红的铁胚上，发出沉闷而极具力量的“砰！砰！”巨响，地面都仿佛在随之微微震动。工匠们只需要在一旁控制铁胚的角度和移动，省去了最耗费体力的抡锤环节。
“水力锻锤。”秦战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敲击声中依然清晰，“可昼夜不停，力道均匀，远胜人力。用以初步塑形和大型构件锻打，效率可提升数倍。”
赵高看着那如同巨灵神挥舞手臂般的锻锤，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注意到，在这些锻锤旁工作的工匠，虽然同样满身汗水和煤灰，但神色间却没有寻常役夫那种被重压折磨的麻木，反而带着一种专注于技术的沉着。
随后，秦战又展示了标准化生产流程。在一处专门制作箭簇的工棚里，工匠们使用统一的泥模，浇筑出的青铜箭簇形状、大小、重量几乎完全一致。旁边有负责检验的老工匠，用简易的卡尺和天平逐一检查，不合格的当场剔除回炉。
“标准化制作。”秦战拿起一枚三棱带血槽的箭簇，递给赵高，“如此，箭矢飞行更稳，穿透力更强，且战场上损坏后可互换部件维修。我栎阳所出箭簇，可与其他部队通用，亦可保障自身供给无虞。”
赵高接过那枚冰冷的、泛着青黑色幽光的箭簇，在手中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那流畅而充满杀意的线条，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凉和打磨后的光滑。他没有说话，但微微抽动的眼角显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还没完。秦战又带他看了利用齿轮和杠杆原理改进的辘轳，用于从深井取水，省力高效；看了正在试验的、带有铁质犁铧和转向机构的曲辕犁模型，比现有的直辕犁更易操作，更能深耕；甚至看了纺织区那里，由流民妇人操作的、经过简化的纺机和织机，虽然依旧简陋，但效率也比纯手工艺高了不少。
一圈走下来，赵高原本那种居高临下、带着审视和挑剔的态度，不知不觉中已经消散了大半。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空谈道理的学究之地，而是一个将各种新奇想法迅速转化为实际生产力，并且井然有序、充满活力的……怪物工坊。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围绕着“如何更省力、更快、更好”这个核心运转。那些在朝堂上被抨击为“奇技淫巧”、“坏人心术”的东西，在这里却结出了实实在在的果实。
回到相对安静些的议事窝棚，赵高接过百里秀奉上的、用新烧制出的陶杯盛着的温水，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陶杯粗糙而温热的杯壁。
他沉默了许久，才抬眼看向秦战，问出了一个看似随意，却直指根本的问题：
“秦工师，你弄的这些水车、锻锤、标准箭簇，还有那《启蒙书》上的种种，确实精巧，也确实……‘有用’。”他特意加重了“有用”二字，“但咱家有一事不明。”
“特使请讲。”
“你将这省力增效之法广授于众，令工匠不再依赖祖传秘技，令流民亦可快速上手，令妇孺都能参与劳作……长此以往，固然能多出产些铁器、布匹。但你是否想过，”赵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锥，“当人人皆通‘巧法’，当‘秘技’变得寻常，当那些原本需要仰仗匠户、依赖上官的‘规矩’被你这套‘工分’、‘贡献’取代……维系这上下尊卑、确保政令畅通的‘规矩’，又该置于何地？”
他轻轻放下陶杯，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你这套东西，确实‘有用’。但若其‘有用’的结果，是让该安分的人不再安分，让该敬畏的东西不再敬畏……秦工师，你说说看，你这套东西，对大王，对大秦而言，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甚至是有害的呢？”
问题如同冰冷的毒刺，精准地刺向了秦战体系最敏感的神经——它所带来的生产力的解放，是否会必然导致旧有统治秩序和思想控制的松动乃至崩塌？
窝棚内刚刚因为展示成果而稍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百里秀指尖的玉珏停止了转动。黑伯的眉头死死锁住。连站在角落的荆云，气息都微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战身上。
棚外，一只晚归的乌鸦落在枯树枝头，“嘎——”地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啼鸣。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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