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光索要“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宣室殿内最后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寒意瞬间席卷了每个人,连那四名按刀而立的凉州胡卒,呼吸都似乎粗重了几分,按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毛当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绝望地看着御座上的苻坚。
空气死寂,仿佛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微响和殿外胡卒巡逻的沉重脚步声。
苻坚靠在御座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殿顶那些描绘着日月星辰、飞龙在天的彩绘藻井。那些象征着他天命所归、至高无上的图案,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讽刺。
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
交出去,他就是真正的傀儡,生死荣辱尽操于吕光之手。苻秦的国祚,名存实亡。不交…眼前的困局如何破解?北门将破,邺城告急,慕容垂虎视眈眈…吕光只需冷眼旁观,甚至只需稍稍后撤,长安顷刻间便是修罗场,苻氏宗族…恐怕要尽数覆灭于此。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无论怎么选,似乎都通向毁灭。唯一的区别,是速死,还是缓慢而屈辱地消亡。
他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吕光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耐,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一声轻响,仿佛惊醒了苻坚。他缓缓将目光从藻井上收回,落回到吕光脸上。那目光依旧空洞,却深处似乎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执拗的火星。
他没有看吕光,反而微微侧过头,看向瘫倒在地的毛当,声音轻飘得如同梦呓:“毛爱卿…朕记得,尚书台旧档之中,似有一份…武皇帝(苻健)时关于都督中外诸军事人选仪制的诏书?可否…为朕与大将军寻来一观?”
毛当猛地一愣,完全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提起几十年前的一份旧诏书,还是在如此要命关头。他茫然地抬头,对上苻坚那看似空洞却隐含深意的眼神,下意识地喃喃道:“老…老臣…确有此印象…只是年月久远,需…需去兰台细细翻检…”
“无妨。”苻坚轻轻打断他,语气依旧飘忽,“朕与大将军,正好可借此闲暇,追思祖制,慎重…斟酌。”他特意加重了“斟酌”二字。
吕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苻坚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有愤怒拒绝,没有痛哭流涕,更没有干脆答应,而是突然扯出一份几十年前的旧诏书?这是什么意思?拖延时间?还是有什么深意?
他狐疑地审视着苻坚,试图从那苍白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让他莫名不安的平静。
“陛下,如今军情如火,瞬息万变,恐非考据故纸之时…”吕光沉声道,试图将话题拉回。
“欸~”苻坚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脸上甚至勉强挤出一丝极其虚弱的笑意,“祖制国体,关乎根本,岂能轻忽?大将军乃国之柱石,更应深明此理。此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毛爱卿,快去快回。”
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商量和倚重的意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
毛当虽然不明所以,但皇帝的命令和那眼神中的暗示让他不敢怠慢,挣扎着爬起来,在两个凉州胡卒“护送”下,踉跄着出殿往兰台(档案馆)而去。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吕光看着苻坚,苻坚则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在养神,等待那份无关紧要的旧诏书。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北门的喊杀声和隐约的箭矢破空声(来自吕光派出的弓弩手)不断传来,提醒着人们现实的危急。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吕光心中的疑虑和不安越来越重。苻坚的反应太反常了。这绝不仅仅是拖延!他一定在谋划着什么!那份旧诏书…难道里面有什么不利于自己获取全权的条款?或者是苻坚在暗示,即便要交权,也需遵循某种特定的、繁琐的仪式,从而继续拖延?
各种念头在吕光脑中飞快转动。他发现自己有些捉摸不透眼前这个看似虚弱到极点的皇帝了。这种失控感让他十分不快,甚至隐隐有些焦躁。
约莫半个时辰后,毛当终于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卷显然刚翻找出来、沾着灰尘的陈旧绢帛。他脸色更加灰败,眼神却带着一丝困惑,似乎也没从这诏书里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陛下…诏书…取来了。”毛当的声音都在发抖。
苻坚睁开眼,示意毛当将诏书递给吕光:“大将军先请过目。祖制煌煌,朕与大将军,共遵之。”
吕光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旧诏书,入手冰凉。他狐疑地展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诏书的内容确实是关于任命都督中外诸军事的礼仪规制,极其繁琐,从告庙、册封、授节、赐斧钺到百官朝贺,洋洋洒洒数十条,看得人头晕眼花。
吕光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明白了!苻坚这是在告诉他:即便要交权,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拿走的!必须按照这祖制来!完成这一整套繁琐至极的礼仪,需要时间!需要筹备!需要公告天下!
而现在长安被围,邺城告急,哪里有时间搞这套虚文缛节?!这分明是婉拒的另一种方式!是用祖制的大帽子来压他!逼他要么放弃索要全权,要么就背上一个不遵祖制、逼君篡权的恶名!
好一个苻坚!好一个以退为进!
吕光猛地合上诏书,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苻坚:“陛下!如今国难当头,逆贼环伺,岂是拘泥于虚礼之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因繁文缛节而贻误战机,致使社稷倾覆,陛下与臣,皆成千古罪人!”
他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那层忠臣的伪装正在迅速褪去。
苻坚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虚弱依旧,眼神却不再空洞,反而透出一种异常的清澈和…决绝。他缓缓坐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瘦削,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
“大将军…”他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殿中,“祖制,非虚礼,乃国本。权柄,非私器,乃公器。公器私授,不告宗庙,不循礼法,朕…不敢为,亦不能为。”
他轻轻摇头,目光扫过殿内那四名胡卒,扫过殿外影影绰绰的吕光亲卫,最后回到吕光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坚定:
“若大将军觉得朕迂腐,觉得这江山非得雷霆手段、不行僭越之事不能挽救…”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
“那朕…宁可见这长安城玉石俱焚,苻氏一族血溅宫阙,也绝不行此…乱命之举!”
玉碎之音,铮然作响!
不交权!宁可亡国,宁可全族死绝,也绝不屈从于这种逼宫!
这不是讨价还价,这是最后的态度,最后的底线!
毛当骇然抬头,看着苻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君王。
吕光的脸色彻底变了,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苻坚,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他没想到苻坚竟然如此决绝,宁愿选择同归于尽,也不肯乖乖就范!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杀气弥漫。
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度惊慌失措的狂奔声和嘶喊声,甚至盖过了远处的厮杀!
“大将军!大将军!不好了!营中!营中出事了!!”一个吕光的亲信将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殿来,脸色惨白如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瘟疫!是瘟疫!营中…营中突然好多将士上吐下泻,发热呕血!军医说是…是恶疫!已经…已经死了几十个了!还在蔓延!!”
轰隆!!!
如同真正的惊雷,在吕光耳边炸响!
瘟疫?!他的军营?!在这关键时刻?!
他猛地站起身,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一把揪住那将领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说什么?!哪来的瘟疫?!!”
那将领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不…不知道啊!就…就是突然发的病!吃了…吃了从北地那边换来的…一些肉干…然后就…”
北地?肉干?
吕光猛地转头,如同受伤的猛兽般,血红的目光死死钉在御座之上!
苻坚依旧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却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一瞬间,吕光全都明白了!
那封北地急报!姚苌军营的瘟疫!长安送去的“劳军粮”!
根本不是什么姚苌遭了天谴!是苻坚!是苻坚投的毒!而自己派去接收“溃兵”和“劳军”物资的部队,竟然…竟然把这该死的瘟疫带回了自己的大营?!
“苻坚!!!”吕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只剩下滔天的愤怒和惊惧!他猛地拔出佩刀!
几乎同时,殿外也传来了更大的混乱声、惊叫声、以及…兵刃出鞘的铿锵声!
未央宫内外,真正的惊变,在这一刻,才猛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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