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惨败的阴云尚未散去，苻晖率领着残破的舰队和士气低落的陆军，狼狈退至芜湖水域，试图在此重整旗鼓。江面上，受伤的战舰呻吟着驶入临时锚地，医官们忙碌地救治着源源不断抬下来的伤兵，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和一种压抑的失败情绪。
苻晖将自己关在芜湖官署临时充作的行辕内，面色铁青，往日的神采飞扬被一种阴鸷的暴怒所取代。他拒绝见任何人，只是不停地对着地图发狠，或是摔碎手边所能触及的一切器物。张蚝、雷恶地等将领候在门外，面面相觑，无人敢在此时触其霉头。骄傲的并州狼骑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也变得沉默了许多。
“刘裕……刘裕！”苻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恨意。他复盘着采石之战，悔恨自己的轻敌急进，更将一切挫败归咎于那个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的北府骁将。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他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就在他焦头烂额地收拾采石败局之时，一场更大的、来自后方的灾难，正以最快的速度降临。
一匹来自江陵的驿马，口吐白沫，狂奔至芜湖行辕前。骑手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浑身被汗水湿透，手中高举着一份染血的告急文书，声音嘶哑欲裂：
“急报！大将军！蜀军……蜀军谯明子部，趁我大军东进、江陵空虚，突然发力猛攻！留守将军力战不敌……江陵……江陵失守了！”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轰然炸响在行辕内外！
刚刚推门出来的苻晖，听到这个消息，猛地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后的张蚝、雷恶地等将领也无不骇然变色！
“你……你说什么？！”苻晖一把夺过文书，手指颤抖着展开。文书是留守副将临死前发出的最后讯息，字迹潦草，血迹斑斑，详细叙述了蜀军如何突然集结主力，日夜猛攻，城中新附军如何人心浮动，甚至出现内应打开城门，最终城破的经过。
江陵，荆州的核心，大军后勤转运的枢纽，囤积着无数粮草军械的重镇……竟然丢了？！而且是在他主力于前线新败之时！
这不仅仅是丢了一座城那么简单！这意味着：
后勤命脉被斩断：东进大军所需的粮草、箭矢、补充兵员，绝大部分依赖江陵中转。江陵一失，后勤线彻底中断！
军心彻底动摇：前线新败，后院又起火失陷，这消息一旦传开，对原本就因采石之败而低迷的士气，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是那些新附的荆州兵，恐怕立刻就会溃散甚至倒戈！
陷入战略包围：东有建康强敌凭江固守，西有蜀军占据江陵虎视眈眈，苻晖的大军被夹在中间，进退失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略被动！
退路堪忧：即便此刻想退兵，归路也已被蜀军截断，撤退将变得异常艰难和危险。
“噗——”急火攻心之下，苻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大将军！”众将慌忙上前扶住他。
苻晖推开众人，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愤怒、以及一丝终于袭来的恐惧。他算计了一切，却唯独低估了蜀军的贪婪和战斗力，更低估了后方留守部队的脆弱！
“谯明子……鼠辈安敢！！！”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最坏的猜测，坏消息接踵而至。
又有斥候飞马来报：
“报——！大将军，江陵失陷后，蜀军分兵四出，已连续攻陷公安、夷陵等周边要地，荆州南部诸郡望风而降者甚众！”
“报——！我军囤积于巴陵（岳阳）的大量粮草，转运不及，恐已落入蜀军之手！”
“报——！军中已有流言传播，荆州籍士卒人心惶惶，昨夜已有数百人结队逃亡！”
每一份报告，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苻晖和所有秦军将领的心头。雪上加霜，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困境，简直是灭顶之灾！
行辕内，一片死寂。方才还因采石之败而憋着一股劲的将领们，此刻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和茫然。即便是勇猛无匹的张蚝，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雷恶地更是面色凝重，水师新败，陆上后勤断绝，他的舰队也即将面临无粮无援的境地。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一名偏将忍不住颤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苻晖身上。这位年轻的统帅，此刻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失败的耻辱、后路被断的恐慌、父皇问责的恐惧、以及数十万大军生死存亡的重担，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剧烈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犹豫，更不能崩溃！
半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却强行逼退了一丝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兽犹斗的狠厉。
“封锁消息！严密封锁江陵失陷的消息！敢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他首先下达了最本能的命令，尽管他知道这恐怕难以持久。
然后，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狠狠地点在西方的江陵，又划到东方的建康。
“我军已陷入死地！后退无路，唯有前进！”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蜀军虽占江陵，然其兵力不多，根基未稳，且志在掳掠，短时间内无力东进威胁我军后方。”
“当前大患，仍是建康！只要我们能以最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建康，擒获司马氏与桓玄，则江东可定！届时，挟大胜之威，回师西向，剿灭谯蜀鼠辈，易如反掌！”
他竟是要行险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试图用一场倾尽全力的进攻，来掩盖和解决后方的致命危机。
众将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在赌！赌能在军心彻底崩溃和粮草耗尽之前拿下建康！赌蜀军不会迅速东进！赌建康的守军依旧不堪一击！
“大将军，三思啊！”雷恶地忍不住劝谏，“我军新败，士气不振，粮草不济，强行攻坚，恐……”
“除此之外，还有他路吗？！”苻晖猛地打断他，眼神狰狞，“等待洛阳援军？远水难救近火！就此西撤退兵？蜀军必半途截击，军心已乱，必遭大溃！唯有东进，方有一线生机！这是绝境，也是战机！”
他扫视众将，语气不容置疑：“传令全军！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十日口粮！所有战舰、士卒，做好准备！明日拂晓，强攻芜湖对岸晋军营垒，打开登陆场！这一次，本将军亲自督战，有进无退！”
命令既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秦军这台战争机器，在遭受重创后，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再次疯狂地运转起来。
然而，苻晖并不知道，他试图封锁的消息，早已通过“绣衣”和其他渠道，如同野火般在军中蔓延开来。恐慌和绝望，正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这支大军的根基。而遥远的洛阳，关于采石败绩和江陵失守的急报，也正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他的父皇苻坚的案头。
苻晖，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征南大将军，正将他和他麾下的数十万大军，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境。而这一切，都被南岸的刘裕和建康城内的桓玄，冷冷地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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