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北疆，旷野上的草色已由嫩绿转为深碧，一直蔓延到天际线与灰蓝色的远山相接。风从蒙古高原长驱直入，带着牧草和尘土的粗粝气息，吹动着边境线上连绵的秦军营寨旗帜。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骑兵队伍，护卫着一辆朴素的马车，正沿着夯土的官道，向着云中郡的方向缓缓而行。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奉旨北巡的老将军毛当。
毛当老将军，鬓发已然斑白，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松，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无数沙场征伐的痕迹。他并未穿着华丽的官袍，而是一身半旧的明光铠，外罩玄色斗篷，唯有手中紧握的那柄代表着皇帝威权的旄节，昭示着他此行非同寻常的身份——“使持节、都督幽并二州诸军事，北巡大使”。
他不喜欢大队仪仗的喧闹，只带了三百亲随铁骑。这些骑兵皆是百战余生之辈，眼神锐利，沉默寡言，行动间自有一股森然杀气，比任何华丽的仪仗更能震慑人心。沿途所经烽燧、军堡，守将无不屏息凝神，恭敬迎送。毛当并不急于赶路，每到一处，必亲自登城眺望，检查武备，询问士卒粮饷、防务细节，甚至伸手捻一捻仓廪中的粟米，查看是否受潮。
在云中郡治所，太守设宴接风，席间不乏阿谀奉承之词。毛当只是默然听着，待众人语歇，他用那双看透生死荣辱的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在场官员，声音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陛下命老夫北来，非为饮宴。拓跋珪狼子野心，前番入寇，虽是小挫，然其志不小。尔等身为边臣，守土有责。城防可还坚固？斥候可曾远派？士卒可存怯战之心？”
一连数问，让原本有些松懈的宴席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太守冷汗涔涔，连声保证已严加防备。毛当不再多言，只是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那姿态，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北疆凛冽的风沙与即将到来的血火。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尚书省官署内，烛火常常亮至深夜。尚书郭质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眉头紧锁。他面前摊开着户部、工部、漕运总督衙门呈送上来的无数卷宗——北疆驻军新增的粮秣需求、加固城防所需的木石砖瓦数目、从中原各仓调拨物资的路线与时序、民夫的征发与安置……每一项都需要他仔细核算，协调各方，确保毛当在北疆的“示威”行动能有坚实的后勤支撑，确保帝国庞大的身躯在转向北方时，不会因为内部的运转不灵而倾覆。
“郭尚书，并州来文，请求增拨箭簇三十万，牛皮五千张，用于制作盾牌和帐篷。”
“郭公，漕运司报，黄河春汛，部分河段运力受阻，预定送往幽州的五千石军粮，恐要延误五日。”
“大人，这是计算出的今秋可能需从关中调往北疆的粮草总数，请您过目……”
属官们进出频繁，带来各种或急或缓的公文。郭质须发已见灰白，面容清癯，此刻更显疲惫，但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与清明。他运笔如飞，在一份份文书上写下批示，时而召来相关官员面授机宜，时而在巨大的帝国舆图上比划着运输路线。他没有毛当亲临前线的赫赫威仪，也没有影狼行走于黑暗的惊心动魄，但他手中那支笔所划定的每一道数字，所协调的每一次转运，都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支撑帝国战争机器的血脉。帝国的武功，离不开这些在幕后默默支撑的文臣砥柱。
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世界里，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进行。“绣衣”都尉影狼，在接到苻坚通过特殊渠道直接下达的密令后，便如同真正的幽狼般，将自己彻底融入了北方的黑暗之中。
北魏，盛乐城。相较于洛阳的恢弘，这座草原上的王城更显粗犷和杂乱。土石结构的宫室与连绵的毡帐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奶制品和皮革混杂的独特气味。影狼化身一名来自西域的珠宝商人，带着几名精干的手下，住进了一家由“绣衣”暗中控制的客栈。他带来的那些璀璨的宝石、精美的琉璃器，很快引起了北魏贵族们的兴趣。
在一场由某位部落大人举办的夜宴上，影狼成功地接近了目标——一位掌管部分部落兵员调拨的北魏贵族，名叫丘伦。此人贪财好色，且对拓跋珪近年来重用汉臣、削弱部落旧俗的政策心怀不满。在炫目的珠宝和影狼刻意奉承下，丘伦很快便放下了戒心。
“大人请看这颗夜明珠，乃是波斯王室流出，夜间自行发光，价值连城啊……”影狼压低了声音，在喧嚣的乐舞声中，将一颗鸽卵大小的珠子塞入丘伦手中。
丘伦眼睛放光，爱不释手。
“只要大人喜欢，便是与大人交个朋友。”影狼笑容可掬，“在下久慕北魏勇士雄风，只是不知，如今盛乐城内，像大人这般英雄，麾下能有多少听命的儿郎？”
借着酒意，丘伦开始吹嘘起来，虽未透露核心机密，但关于各部大致兵力、驻防区域，乃至一些将领之间的龃龉怨言，却在只言片语中流露出来。影狼默默记下，如同耐心的蜘蛛，开始编织他的情报网。
与此同时，另几路“绣衣”精锐，有的伪装成牧民，混入边境部落，观察军队调动痕迹；有的甚至尝试贿赂通往漠北盐池的商路护卫，试图绘制更精确的北魏境内水源和道路图。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但影狼和他的手下，如同真正的狼群，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潜行，搜寻着猎物的弱点。
毛当在北疆的巡行，如同磐石镇水，暂时压住了躁动的波澜，其森严的军容让北魏边境部落不敢轻举妄动。郭质在洛阳的运筹，则如同给帝国的北疆骨架注入源源不断的血液，使其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而影狼在阴影中的活动，则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正缓缓瞄准敌人的心脏。
三方动向，通过不同的渠道，最终汇于洛阳深宫，呈于苻坚的案头。他仔细翻阅着毛当关于边防细节的奏报，郭质关于后勤保障的统筹方案，以及影狼送来的、用密语写就的关于北魏内部局势的第一批情报。
“拓跋珪……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苻坚的手指轻轻点着影狼报告中关于丘伦等人对拓跋珪政策不满的信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毛当老成持重，可稳局势。郭质精于筹算，可保无虞。影狼……这把暗刃，看来已经找到了下刀之处。”
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夜色。那里，有他潜在的敌人。北疆的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带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铁锈与鲜血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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