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将U盘从主机上拔下,重新插进保险柜里的备用电脑。屏幕亮起时,他输入密码的手指没有停顿。
这台机器从未联网,所有数据靠手动拷贝。他打开本地存档的《资金流向图谱》,页面加载缓慢,进度条一格一格推进。等文件完全展开,他把椅子往前拉了半步,视线落在“恒瑞联营”那一栏。
税务申报日期比工商注销日晚了七天。
他盯着这一行字看了许久,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原始扫描件。公章颜色略深,纸质文件常见的油墨晕染痕迹清晰可见。不是伪造,也不是系统录入错误——这份申报表确实被提交过,且通过了初审。
林远取出笔记本,在中间一页写下:“异常未触发预警。”然后翻到前几页,对照之前整理的时间线。红星路片区施工许可签发后第四天,财政账户收到第一笔“应急基建补贴”,资金来源标注为外省实业公司。三天后,该款项经三家中介流转,最终回流至本地城建专项资金池。
闭环成立的前提是流程合规。而一个已注销企业完成税务申报,等于为整个链条补上了合法性外衣。
他合上本子,起身走到门边,确认办公室无人经过。回来后拨通陈默的内线电话。
“那个问题,”他说,“我想知道答案是不是真的没人管。”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我明白。”
挂断前,林远补充一句:“别用熟人名字,也不要提我们律所。”
陈默没应声,直接挂了。
李薇推门进来时,手里抱着一叠打印纸。她把材料放在桌上,顺手拉开窗帘一角。阳光斜照进来,落在白板上的签章对比图上。她眯了下眼,低头翻看自己刚整理的审批文书清单。
“十七份文件,”她说,“全部使用同一型号印章,印泥成分一致,盖章力度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五。”
林远走过去,指着其中一份。“这份是规划协调办的批复,按程序应该由副主任亲自审核签字。但如果他们连文件都没看过……”
“那就不是审批,是走过场。”李薇接道,“而且这种一致性不可能出现在自然操作中。除非——有人专门做了模板。”
林远点头。“你把所有签章位置标出来,做成重叠图。”
“已经在做了。”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刚绘制的叠加层。十几个红印几乎完全重合,边缘几乎没有偏移。“这不是一个人的习惯,是机器压上去的。”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林远转身坐回桌前,打开另一个文档。这是他昨晚写的调查提纲草稿,目前只完成了前三项:核实资金路径、比对审批模式、确认主体资格有效性。现在,他在第四项空白处敲下:“查找制度补丁的共性逻辑”。
李薇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你说‘补丁’?”
“每一步看似合规的操作,其实都在修补漏洞。”林远指着屏幕上的一条记录,“企业注销后还能报税,表面看是个技术疏漏,实际上让资金回流环节获得了合法身份。它不该存在,但它存在了,还被用了。”
“所以有人提前设计好了退路。”
“不止是退路。”林远轻声说,“是让人没法追究的路。”
下午三点,陈默回来了。他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张便条。递给林远时,指尖微微用力,像是怕纸张中途掉落。
上面写着一行字:**“注销企业申报成功,系内部特批通道处理,编号tY-07,权限等级三。”**
没有落款,也没有说明来源。
林远盯着那串编号看了很久。tY可能是“特殊业务”的缩写,也可能是某个部门代号。但他记得,在早年司法局发布的行政规程汇编里,曾提到过“临时议定事项通道”,用于应对突发公共事务。这类通道不公开受理条件,审批结果也不强制公示。
如果这个编号属于那种机制,那就意味着——有人用本应用于紧急救灾的程序,为一笔虚假投资铺平了道路。
他把便条放进碎纸机,看着它变成细条落下。
“消息可靠?”李薇问。
“送信的人没说错话。”陈默声音很平,“过去五年,走这条通道的案子一共六个,三个涉及土地开发,两个是旧城改造,还有一个……是十年前某律师事务所的执业资格复核申请。”
林远抬眼看过去。
陈默没再多说,但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
空气仿佛沉了几分。
李薇慢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帽。“我们现在查的,不只是一个项目的问题。”
“是一套系统的使用规则。”林远接过话,“有人知道哪些程序可以绕,哪些漏洞不会被追责,甚至哪些失败能变成成功的垫脚石。”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在原有的图谱旁边画了一个新框:**“制度例外机制”**。然后连向财政拨款、审批签发、法院裁定三个节点。
“他们不怕我们找到钱去了哪。”他说,“他们怕我们发现——为什么有些事,明明违规,却能变成例外。”
李薇低声问:“那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点点挖了。他们既然敢用这种通道,一定有备案,有后手。”
林远没立刻回答。他回到座位,打开离线数据库,重新调出那份资金流转表。目光停在第二家中介公司的法人信息上。
姓名空白,身份证号码加密处理,联系方式为公用信箱。但在“关联企业”一栏,自动填充了一串字符:**hRL-2023-0419**。
他愣了一下。
这不是标准字段。
他迅速翻查其他两家中介的信息。第一家没有此项,第三家却也有同样的代码:**hRL-2023-0420**。
时间相差一天。
hRL——红星路的拼音首字母。
他立即新建一个表格,将三家中介的注册时间、银行开户时间、首次资金进出时间逐一填入。然后加上这两个编号。
排列之后,规律浮现:所有关键动作都集中在四月十九日至二十一日之间,前后不超过七十二小时。
“这不是随机操作。”他对李薇说,“是集中部署。”
“像一次行动。”她接道。
“而且编号连续。”林远盯着屏幕,“说明背后有个统一指挥的人,或者机构。”
陈默忽然开口:“以前我在恒正所,见过类似编号体系。重大案件内部立项时,会生成专属任务码,便于跨部门协同追踪。”
“但现在这个,不属于任何公开系统。”李薇查看政务平台接口文档后确认,“它是独立运行的。”
林远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语气变了。
“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追线索。”他说,“其实我们在看别人怎么布置现场。”
没人说话。
片刻后,他打开新的文档,标题写上:“反向推演计划”。
下面列出三项任务:
一、以时间节点为核心,逆向排查四月十九日前七天内所有涉及红星路片区的内部会议纪要或签报流转记录;
二、锁定“tY-07”权限的实际持有人,追溯其近三年同类操作轨迹;
三、分析hRL编号是否延伸至其他区域或项目,判断是否存在更大范围的应用模式。
“不做主动取证,不接触当事人。”林远看着他们,“我们只做一件事:还原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薇点头。“只要过程暴露,合法性自然成疑。”
陈默想了想,“我可以试着联系档案馆的技术员,看看能否从备份日志里提取非公开字段的录入痕迹。但需要时间。”
“你去安排。”林远说,“李薇,你继续完善签章模型,同时筛查近半年类似风格的审批文件。如果有第二个hRL编号出现,立刻标记。”
两人起身收拾东西。
临出门前,李薇停下脚步。“你觉得……他们会察觉吗?”
“一定会。”林远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但他们现在不知道我们知道多少。只要我们不动声色,他们就不会动手。”
她点点头,带上门走了。
陈默最后离开。他没说话,只是把一张小纸片留在桌上,压在U盘下面。
林远拿起来看,上面写着一个Ip段地址,后面标注:**“内网镜像端口,仅限凌晨两点至四点开放”**。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某些系统虽然不对外连接,但为了内部同步,仍保留定时数据推送功能。如果能在那个窗口期接入物理设备,或许能抓取到未过滤的日志片段。
风险极高,一旦被发现,就是严重违规。
但他没有犹豫,把纸条折好,放进笔记本夹层。
窗外天色渐暗,整栋楼开始陆续熄灯。隔壁办公室传来收拾包的声音,电梯响了两次。
林远关掉主显示器,只留一台备用机运行后台比对程序。绿色进度条缓缓前进,每跳一格,都像踩在时间的缝隙里。
他翻开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
“他们用规则掩盖操作,我们就用细节拆解规则。
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证明——
有些事,不能因为做得太熟,就当成正常。”
笔尖停住,他又添了一句:
“下一步,不再等线索浮现,而是让它们不得不出现。”
屋内只剩键盘轻微的敲击声。
他按下保存键,文档命名:【反向推演_v1】。
屏幕光映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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