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719号房的门时,走廊里的地毯还带着刚吸过尘的绒毛感。
反手带上门的瞬间,指腹刚离开黄铜门把,敲门声就响了。
不轻不重,三下,节奏规整,像老式座钟的摆锤敲在心上。
我拉开门,走廊的顶灯在女人身后投下暖黄的光晕,把她的轮廓描得很柔和。
一身月白色旗袍裹着身段,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随着呼吸轻轻晃。
头发挽成圆髻,露出光洁的脖颈,耳垂上是极小的赤金圈,晃眼却不张扬。
“先生您好,”她先笑了,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得体:“敝姓梅,在27号上班。刚在隔壁720房和那位老法师谈事,他说您这边或许有合作的可能,让我过来敲个门。”
27号的名头像块冰投入滚油,我心里“滋啦”一声。
面上却不动声色,侧身让她进来:“梅小姐请进。”
她落座时,旗袍下摆轻轻扫过沙发边缘,没带起一点褶皱。
我摸出随身的牛皮本子,钢笔帽“咔哒”一声弹开。
“梅小姐的名字,还有联系方式?”
她报得干脆,连分机号都没落下。
我一笔一划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檀香,不是庙里的沉厚,倒像线香燃到尾端的清苦。
“我手上有批外贸单子,东南亚那边的,急着出。”
梅小姐指尖叩了叩沙发扶手。
“老法师说您路子广,或许能接。”
我抬眼时,正撞见她眼里的急切。
那点急切藏在从容底下,像旗袍暗纹里的金线,不细看发现不了。
“单子我接了。”
我合上本子。
“具体的细则,让我的人明天去特办找您对接?”
她明显松了口气,嘴角的弧度真了些:“那太好了。”
送走梅小姐,我对着本子上的名字发了会儿愣。
特办的资源,多少人挤破头想沾边,她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这肉送得太急,倒像是怕我不吃。
下楼买点心时,淮海路上的霓虹灯刚亮起来。
沈大成的双酿团,绿波廊的眉毛酥,各装了两盒。
拎着双份点心站在720号门前,铜制门牌号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这扇门后住着的老法师,是提篮桥出来的传奇,据说当年动一动手指,外滩的船都得停半刻。
“请进。”
里头的声音透着烟嗓,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旧书和雪茄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法师坐在临窗的藤椅上,背对着我,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核桃。
夕阳的金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
“大神,一点心意。”
我把点心放在茶几上,双份并排摆着,不敢错了规矩。
他慢悠悠转过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倒是挺会称呼人的,还特别懂规矩。”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寒暄了半盏茶的功夫,话题从天气绕到时局,又拐到外滩新开的洋行。
我耐着性子陪他绕,知道这是老人精在打量我。
“宝爷的丝光棉,”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核桃转得更快了:“近来卖得不错。”
不错个屁,都给我坑成啥样子了。
不过我看他的样子明白,他只是点我一下,在暗示我,这事他知道了。
我心里一紧,面上依旧笑着:“宝爷的路子广。”
“路子广,心就野了。”
他哼了一声,拿起一块双酿团,却不吃,就那么捏着。
“当年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现在呢?”
我没接话。
宝爷背后的丝光棉生意,我确实掺了手,做得隐蔽,没想到还是入了他的眼。
“年轻人,手快点没事。”
他忽然笑了,把双酿团放回盒子里。
“让他摔个跤,总比将来跌进黄浦江强。”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又升起新的疑云。
“梅小姐的事……”
“她啊,”老法师拿起另一盒点心,慢悠悠打开,“急着站稳脚跟呢。27号里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他顿了顿,看我的眼神带了点玩味。
“她需要个干净的路子,你需要资源。各取所需,不是挺好?”
我走出720房时,晚风正带着潮气从江面上吹过来。
手里的空点心盒轻飘飘的,心里却沉甸甸的。
老法师这是把梅小姐推给我,既卖了人情,又敲打了宝爷,顺带还看了场好戏。
回到719房,我把梅小姐的联系方式抄了份备份。
窗外的和平饭店招牌亮得刺眼,我摸出烟点燃,烟雾里仿佛看见老法师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这盘棋里,谁是棋子,谁又是下棋人?
或许连梅小姐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步棋,早就被老法师算在了里头。
不过没关系,送上门的肉,先吃了再说。
至于背后的钩子,总会露出来的。
我弹了弹烟灰,本子上的“梅”字在灯光下,像个意味深长的笑。
第二天的阳光透过和平饭店719号房的彩绘玻璃,在地毯上投下几片斑斓的光斑。
我捏着电话听筒,指尖在拨号盘上转了半圈,最终还是拨了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号码。
“小苏北,帮我查个人。”
我对着听筒说。“27号的梅小姐,还有……以前那个王小姐。”
电话那头的小苏北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耳朵比兔子还灵,在南京路一带摆了个小摊子,却能把十里洋场的风吹草动都筛得明明白白。
“爷您等半小时。”
他只说了这句,就挂了电话。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电话打了回来。
小苏北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像在拆一包裹得严实的秘密:“爷,这事说起来能绕和平饭店三圈……”
他语速飞快,把其中的弯弯绕绕拆解得清清楚楚。
宝爷的外贸生意,根子里扎在27号的王小姐身上。
那女人是块做生意的料,手里的渠道通着东南亚的码头,把宝爷的丝光棉、洋布往那边一送,转眼就能变成金灿灿的钱。
两人一合作,宝爷的生意是风生水起好不快活,王小姐在27号的位置也坐得稳稳的,据说年终报表上的数字能让上头笑出声。
“坏就坏在他们分手了。”
小苏北压低了声音。“27号是不给员工和外边人谈恋爱的,王小姐犯了忌讳,而宝爷却不给出承诺,要不你说,好端端的,王小姐干嘛辞职自己出来奔波?她要是可以,当宝爷的夫人不香吗?说到底这个事是宝爷让王小姐下不来,这才辞职出来单干的。”
王小姐走得干脆,带走的不仅是自己的行李箱,还有那些只认她面子的海外买家。而27号里面顶上来的,就是这位梅小姐。
“梅小姐接了王小姐的摊子,可王小姐去年的业绩摆在那儿,像座山似的。”
小苏北嗤笑一声。
“现在外贸圈子都盯着呢,梅小姐要是三个月内拿不出像样的单子,不用上头说话,自己就得卷铺盖。”
我捏着听筒的手指紧了紧。
卷铺盖倒是不至于,但很尴尬绝对是真的。到时,走到哪都会被人轻视吧。
上升通道估计也会被堵死。
难怪梅小姐会亲自找上门,那哪是送上门的肉,分明是火烧眉毛时抓的救命稻草。
“那宝爷呢?”
我问。
“宝爷?他现在两头难。”
小苏北叹了口气。
“王小姐虽然走了,但当年一起拼过码头,他念旧。梅小姐那边递过话,想接王小姐留下的单子,宝爷没接。您想啊,他要是接了梅小姐的生意,等于断了王小姐的后路——27号的好单子就那么些,他占了,王小姐手里的渠道就得饿死。”
我忽然明白了老法师的用意。
他把梅小姐推给我,既不得罪27号的新贵,又给了宝爷一个台阶,甚至连王小姐那边都留了余地。
这哪里是借力打力,分明是把一团乱麻理出了个线头。
挂了电话,我立刻叫来了小魏。
这小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前几个月盘下了江苏的一个小布厂,正愁没单子填产能。
“梅小姐那边的单子,你去接。”
我把记着联系方式的本子推给他。
“记住,能做多少做多少,做不了的,别硬撑。”
小魏眼睛一亮:“爷,做不了的我转给谁?”
“你知道王小姐的路子。”
我盯着他。
“找个靠谱的中间商,把 excess 的单子转过去。价钱压低点,就说是‘朋友托的活’。”
小魏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嘿嘿笑了:“爷,您这是……”
“别多问。”
我打断他。
“照做就是。”
他走后,我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和平饭店的绿色铜顶。
梅小姐需要业绩保住位置,小魏需要单子盘活工厂,王小姐需要生意维持渠道,而我,既能赚一笔,又卖了老法师和宝爷的面子。
至于梅小姐和王小姐的恩怨?
那是27号里的事,犯不着我掺和。
她们俩在单位里明争暗斗,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借着我的手把单子转过去,谁也不用欠谁的情,反倒干净。
这就像老法师说的,跌轻点,好过跌死。
梅小姐能靠这些单子稳住脚跟,王小姐能靠这些单子喘口气,宝爷不用做那个忘恩负义的人,而我,不过是在中间搭了座桥。
只是想起梅小姐那天精致的旗袍和眼底的急切,我忽然觉得,这和平饭店里的人,个个都像走钢丝的演员。脚下是黄浦江的涛声,手里抓着的,不过是根看不见的线。
而老法师,大概就是那个站在桥头,手里攥着线头的人。
滨海。
回到家了。
推开门时,玄关的灯“啪”地亮起,暖黄的光漫过鞋架上那双熟悉的高跟鞋。
我把从魔都带回来的伴手礼往柜上一放,转身就扎进客厅,手指在唱片机上拨了两下,最新的流行金曲立刻顺着喇叭淌出来,节奏鼓点敲得地板都发颤。
许半夏的脚步声在门口顿了顿。
我回头时,正撞见她摘墨镜的动作,镜片后的眼睛先是愣了愣,随即弯成了月牙。
她今天穿了件焦糖色风衣,领口别着块琥珀胸针,风尘仆仆的倦意被这突如其来的音乐冲得散了大半。
“干嘛呢?”
她笑着换鞋,声音里带着点跑了一天的沙哑。
我没答话,跟着旋律晃了晃肩膀,脚步胡乱踩着拍子,手还学着唱片里的歌手比划。
其实哪算跳舞,无非是胳膊腿各管各的,像台没上油的机器在瞎折腾。
唱到副歌时,我故意夸张地扭了扭腰,许半夏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风衣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扫过鞋柜,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味。
“行了行了,别跳了。”
她走过来拽我的胳膊,指尖触到我手背,带着点凉意
“再跳邻居该来敲门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把她往音乐里带。
她起初还挣了两下,后来也就顺着我的力道抬脚,风衣被她脱下来搭在沙发扶手上,里面的丝质衬衫随着动作贴在背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我们俩就这么在客厅里乱晃,从茶几晃到阳台,又从阳台晃回电视机前,她的笑声混着音乐飘起来,像串银珠子滚在地板上。
没一会儿,她就撑着膝盖喘气:“不行了不行了,穿高跟鞋跳不动。”
她趿着拖鞋往床边走,一屁股坐下,揉着脚踝皱眉头。
“跑了一天工厂,脚都快废了,回来还得陪你发疯。”
我赶紧凑过去,半跪在地毯上抬头看她:“我给你捏捏?保证比外面老师傅还舒服。”
她斜睨我一眼,眼尾的红还没褪下去:“少来这套。当初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毛病,吃饭了吗?我让阿姨留了菜。”
餐桌摆在窗边,月光刚好落进青瓷碗里。她扒着饭,忽然抬头说:“我想给童骁骑弄个车队。”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
童骁骑是她收的小弟,当初为了帮许半夏,结果自己被单位开除子,这两年一直在给许半夏扛小活。
他对许半夏是忠心耿耿。
只是,许半夏过去的生意小,帮不到他什么。
“现在生意铺开了,租车总不靠谱。”
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排骨。
“上次那批货,就因为车队临时被人截了,差点误了船期。我想自己买几辆车,让他带着人干,平时能接咱们的活,闲下来也能接外面的,总比看人脸色强。”
我点点头。她的生意越做越大,确实该有自己的运力。
“缺钱?”
她抬眼看我,睫毛在灯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嗯,差不少。知道你手里存着笔钱……”
“拿去。”
我没等她说完就开口。
“存着本来就是给你备着的。”
她明显松了口气,嘴角刚要扬起来,又被我接下来的话堵回去。
“不过,”我放下筷子,看着她的眼睛:“我要伍建设的私人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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