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转让合同的那一刻,李黎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肩上多年的巨石。
至真园的钥匙交出去时,她指尖没丝毫犹豫,眼底却有释然的光在跳。
这笔钱落袋,加上之前跟着宝爷在股市里滚出来的收益,再算上经营至真园这些年攒下的底子,凑在一起,终于够清那些旧账了。
真要细算,或许还差着些零头,但李黎心里门儿清——当年借钱的那些人里,有的早已不在人世,她从不是菩萨心肠,人死账消,难道还指望对着墓碑还钱?
还有些人早就没了踪迹,茫茫人海里连影子都找不着,还去哪对账?
更有甚者,当初借给艾先生的钱本就含糊,没欠条没凭证,连法律都不认,自然也轮不到她来填这个窟窿。
一圈账理下来,还清欠款后,手里竟还余下不少。
李黎没半点犹豫,转头就扎进了货场,一批批民生、轻工业品堆得像小山,都是往北边运的硬通货。
货备妥那天,我回了趟滨海。
伍建设在办公室里等着,见我进来,笑得满脸褶子,拍着我肩膀一个劲地说“妥了妥了”,又是鼓励又是祝福,仿佛要去闯的是他自己。
为了稳妥,我托他找了几个退役士兵当保镖,个个身板笔直,眼神锐利。
出发时,李黎带着货先走,我随后跟上。
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坐的还是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响声里,窗外的风景单调地往后退,心里头莫名堵得慌。
正闷着,旁边传来李黎的笑声。
我转头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她早换下了从前那些时髦衣裙,套了件军绿色的大衣,鼓鼓囊囊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脸上只化了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妆,活脱脱一个刚从东北屯子里出来的傻大姐。
“怎么了?”
她凑过来,笑盈盈地盯着我。
“不敢看我?”
我眼神飘向窗外,被她逮了个正着。
“呵,”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排人听见:“是不是看我换了这身臃肿衣服,显不出腰也显不出腿,又化了淡妆,就觉得我没魅力了?一眼都懒得看,开始嫌弃了是吧?”
这话一出,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笑。
认识的几个保镖憋着笑,肩膀一抽一抽的。
不认识的旅客也跟着起哄,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兴味,一个个跟傻狍子似的,直勾勾地往我们这边瞅。
我脸上有点发烫,瞪了李黎一眼,她却笑得更欢了,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促狭的光。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跑,把满车厢的笑声摇得七零八落,倒让这漫长枯燥的旅途,凭空多了点烟火气的热闹。
绿皮火车像头疲惫的铁兽,在铁轨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让人坐立难安。
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想干点什么都束手束脚,连去趟厕所都得穿过拥挤的人缝,回来时座位可能就被别人占了。
我实在熬不住,起身离开座位,往车尾走去。
那里风大,能透点气。
刚靠在铁皮上没多久,就见李黎走了过来,头上居然缠了块红头巾,衬得脸更白了,倒有几分乡土气的鲜活。
四目相对,我们都没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没有了魔都的精致妆容和笔挺西装,她裹着军大衣,我穿着旧夹克,反倒少了那些层叠的防备,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就这么并肩站着,听着火车撞击铁轨的哐当声,空气里的尴尬渐渐散去,不知怎的,肩膀就轻轻靠在了一起。
正恍惚着,她忽然侧过脸,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动作快得像蝴蝶点水,随即退开半步,上牙咬着下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那模样,像个偷到了糖的孩子,藏不住的得意和窃喜。
我没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车厢里的嘈杂仿佛瞬间退远了,只剩下她眼里跳动的光。
我慢慢向她靠近,一步,又一步。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呼吸也微微屏住,直到我们之间再无距离。一切都顺理成章,像干涸的土地遇上了雨,自然而然地交融。
火车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直到一阵尖利的叫喊声猛地刺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都别动!把钱拿出来!”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堵在了车厢连接处,手里还攥着铁棍。
乘客们吓得缩成一团,有人颤抖着掏出钱包,有人试图把首饰往衣服里藏,却被粗暴地扯开。
混乱中,钱、手机、甚至还有人别在腰上的bb机,都被扔进了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
更让人揪心的是,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女人被拽了出来。
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一丝不苟,脸上还带着精致的妆容。
一个女劫匪啐了口唾沫,眼神里满是嫉妒:“穿这么骚给谁看?”
抢了她的包还不够,竟拉住她的手,冲旁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
“给她长长记性!”
周围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我回头看了眼李黎,冲她笑了笑。
刚才的紧张感还没完全褪去,但此刻心里却清明——她是对的。
如果她还穿着在至真园时的旗袍,画着明艳的妆,此刻被盯上的,恐怕就是她了。
李黎的嘴唇抿着,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连忙伸手搂住她,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军大衣的粗糙布料蹭着脸颊,却让人莫名安心。
她靠在我肩上,轻轻吁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后怕,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车厢那头的闹剧还在继续,我们却紧紧挨着,在这片混乱里,守住了一小块暂时的安稳。
车厢里的骚动像潮水般涌过来,脚步声杂着粗野的笑骂,离我们这节车厢尾部越来越近。
我和李黎对视的瞬间,彼此眼里都闪过一丝警觉。
“快!”
我低喝一声,伸手搂住她的腰,用巧劲往下一压。
她反应极快,顺势弯腰,头从栏杆的空隙里探出去,冷风瞬间灌进她的红头巾。
我紧接着覆上去,整个人几乎趴在她背上,双臂牢牢圈住她,将她完全护在身下。
车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冷风裹挟着汗味和酒气涌进来。
我故意把后背对着那群人,侧脸贴着李黎的发顶,嘴唇凑在她耳边,装作旁若无人地亲昵。
动作做得极真,连呼吸都带着刻意的粗重,仿佛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哟,这还有对野鸳鸯呢。”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戏谑的笑。
“管他们呢,”另一个人啐了口:“看那样子穷酸得很,能有什么油水?”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几双穿着破皮鞋的脚从旁边晃过,其中一个还往这边瞥了眼,但只扫到我沾满灰尘的夹克后背,和李黎那头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头巾,以及她露在外面的、沾了点灰的侧脸——那身东北大妈似的打扮,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半点勾不起他们的兴趣。
“走了走了,前面还有好货。”
一群人怪笑着走远,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车厢深处。
直到那股子凶戾的气息彻底散了,我才松开手臂,慢慢直起身。
李黎也跟着抬起头,红头巾被风吹得歪了半边,露出额角沁出的细汗。
她回头看了眼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又转过来看着我,眼里还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嘴角却微微扬了扬:“刚才那下,演得挺像。”
我抹了把脸,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潮:“总比被他们盯上强。”
火车依旧哐当哐当地往前跑,栏杆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意。
刚才那一幕像场急促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却让我们俩的手,下意识地握在了一起。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军大衣布料传过来,踏实得很。
我低头看了眼她裹着军大衣的身影,又想起她在至真园里穿着旗袍的模样,忽然觉得,此刻这臃肿的绿大衣,比任何华服都更让人安心。
回到车厢时,几个保镖正站在过道里,脸色都有些凝重。
见我们进来,为首那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搓了搓手,声音带着点局促:“老板,刚才……那些人带了家伙,有土喷子,还有砍刀。我们没家伙,赤手空拳的,怕贸然动手反而坏事,就没敢动。”
他说这话时,头微微低着,像是在认错。
我连忙摆摆手:“不怪你们,做得对。”
我往座位上坐,李黎挨着我坐下,听我继续说:“说实话,我原以为最大的风险在俄罗斯那边,打算到了地方再给你们找家伙。哪想到境内就有这么无法无天的,敢在火车上动手。”
我顿了顿,扫了眼周围还在抹眼泪的乘客,声音放轻了些:“好在你们没出手,安全第一。这次也就是些走小批量的倒爷倒霉,咱们的货量大,占着好几个车皮,他们眼睛没那么尖。再说了,就算真盯上了,就他们那几个人,能搬走多少?”
这话一半是宽心,一半是实情。
真动起手来,这批退伍军人未必吃亏,但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跟伍建设交代?
怎么跟他们家里人交代?
没出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李黎也跟着点头,看向那几个保镖时,眼神温和:“我们俩在车尾躲过去了,啥损失没有。倒是你们,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犯不上为不相干的人把命搭进去。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真没必要逞那个强。”
她的话像温水,慢慢熨平了保镖们脸上的愧疚。
为首的汉子抬起头,眼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谢谢老板,谢谢李小姐。”
原本他们大概只当这是份普通差事,拿工钱办事。
此刻见我们半句责备没有,反而处处替他们着想,几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变了。
那汉子当即拍板:“老板放心,我们这就分派两个人去守车皮,轮班盯着,保证货一点事没有。”
说着,他就开始给同伴分工,语气里多了股子认真劲,再不是刚才那副按部就班的模样。
我和李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有些话不用说透,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
这群退伍军人是伍建设的面子,更是活生生的人,保住他们,比逞一时之勇重要得多。
而他们这份被体谅后的投桃报李,也让这趟未知的旅程,多了层踏实的保障。
火车依旧哐当哐当地往前跑,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车厢里的哭声低了些,保镖们已经按分工行动起来,过道里偶尔能看见他们巡逻的身影。
我往椅背上靠了靠,李黎的肩膀轻轻挨着我,无声的默契像层薄毯,悄悄盖在了这颠簸的旅途上。
火车哐当哐当地停在明斯威克站,车门一打开,带着凉意的风就灌了进来。
站台简陋,铁轨旁堆着生锈的铁皮桶,远处的仓库烟囱冒着淡白的烟。
我们没多耽搁,指挥着保镖把货卸下来,清点清楚,一股脑存入提前租好的仓库——那仓库是间旧厂房改造的,铁门厚重,墙角还结着未化的冰碴。
“你先去探探路,我在这儿盯着。”
李黎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点点头,把所有保镖都留给了她。
第一次来这地方,事事都得亲力亲为,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我揣着烟,在车站附近转悠。
站前广场上到处是裹着厚大衣的人,俄语的吆喝声混着汽车喇叭响,空气里飘着煤烟和面包的味道。
没多会儿,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少年凑了过来,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眉眼干净得像雪后的天空,只是眼神里带着股过早入世的精明。
“中国人?”
他用生硬的中文问,嘴角带着点笑。
“嗯。”
我递过去一支牡丹江,他眼睛亮了亮,接过去夹在指间,借了我的火点上,深吸一口。
“我叫安东尼。”
我们蹲在站台的石阶上聊天,他的中文磕磕绊绊,时不时得夹杂着俄语手势,但总算能沟通。
他说自己在这里帮人跑腿,熟悉周边的渠道,我正想找个本地向导,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聊起了生意。
聊着聊着,他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一个金发女孩正站在电线杆旁,裹着件红色的羽绒服,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粒,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女朋友,安娜。”
安东尼的语气带着点炫耀。
我多看了两眼,没说话。
他却忽然凑近了些,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压低声音,中文说得更别扭了:“你喜欢?给我点钱,让她陪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这面包多少钱”,我手里的烟差点掉地上,猛地抬头看他,他却一脸坦然,甚至带着点“懂行”的笑意。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只能摆摆手:“不用,不用。”
安东尼也不勉强,嘻嘻一笑,又抽起了烟。
后来找了家小饭馆吃饭,土豆炖牛肉冒着热气,酸黄瓜摆在搪瓷盘里。
吃到一半,安东尼起身去厕所,刚走没两分钟,安娜就端着杯子坐了过来。
她的中文比安东尼还生涩,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先生……给我钱,比他说的……少一半。我陪你,随便……做什么。”
她眼神直直的,没有丝毫扭捏,仿佛在谈论天气。
我又被她吓得一怔,手里的勺子“当”地磕在碗沿上。
这姑娘看着清清秀秀,说出的话却像颗炸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老毛子……真是不把这当回事。”
我心里直犯嘀咕,后背都有点发毛。
这也太随便了,简直吓人。
后来在这边待得久了,才慢慢咂摸出点味道。
俄罗斯的年轻人嘴里的“谈恋爱”,几乎等同于“在一起”,没跨过那道线,都不算正经交往。
这种开放程度,初来乍到的人根本接受不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奈。
站在空旷的雪原上,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和冻土,才明白“地广人稀”四个字有多沉重。
如果不这样,这广袤的土地上,人口恐怕会更少吧?
生存的本能推着人往前走,有些看似离谱的事,背后藏着的或许是一个国家的隐痛。
我付了饭钱,跟安东尼和安娜告辞。
走出饭馆时,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回头看了眼那对年轻的身影,他们正凑在一起说笑,安娜踮脚帮安东尼理了理围巾,阳光下,倒也有几分寻常情侣的温情。
只是那份温情里,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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