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微弱的光芒强行刺破黑暗,文森从混沌的昏睡中被唤醒。意识回归的第一瞬间,便是遍布全身的、撕裂般的剧痛。左肩的枪伤处被一条纱布草草裹着,但每一次颠簸,都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伤口里搅动。
他正躺在一辆皮卡的车斗里,身下是简陋的担架。车斗里堆满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和陈旧的木头箱子。这辆车的避震系统大概只剩下了名字,坑洼不平的土路让文森感觉自己每一寸骨头都在哀嚎。唯独受伤的左肩,传来一阵阵诡异的麻木感,知觉仿佛被抽走了,让他半边身体都变得陌生。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和扬起的尘土,皮卡车骤然停住。驾驶室和副驾的车门打开,两个身影跳了下来,随即将车斗的后挡板重重砸开。文森身下的担架连同他整个人被粗暴地抬了下来,安置在一辆吱嘎作响的手推平板车上。
直到这时,文森才勉强聚焦视线,看清了那两个开车的人:他们穿着同样款式、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泛黄夹克,脸上是纠结的胡渣,头发蓬松而脏乱。两人的脸型惊人地相似,像是一对被生活磋磨得失去了棱角的兄弟。
就在文森干裂的嘴唇刚刚分开,准备撕开这片迷雾时,一个刻薄而警惕的女声先一步刺了过来:
“你们又从垃圾堆里拉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我的药可不是给身份不明的人浪费的。”
兄弟中的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连忙解释道:
“艾薇塔医生,他不一样!他的车队在公路上被外来人伏击了,人都死光了。就这一个躺在水沟里还有气,我们看这车还能开,就把他……和车一起带回来了。”
被称为艾薇塔的女人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压不住的恼火:
“你们就知道捡破烂!万一带回来的是个天大的麻烦呢?”
那两个兄弟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了几句,转身手脚并用地爬上车斗,在那些麻袋和木箱之间翻找起来。很快,弟弟那个惊喜的叫声划破了尴尬的气氛:
“艾薇塔医生,快看!这里有绷带和标准急救包,还有止痛药和手术包!天哪,都是你能用的好东西!”
女人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脚步声迅速靠近:
“什么?拿来我看看!”
接着,是一声清晰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足够我们诊所用一周的医疗用品,还有几箱压缩饼干和罐头!这家伙……难道是给哪个大人物送货的?”
那对兄弟对视一眼,哥哥挠了挠头,憨厚地说:
“这下您总得救他了吧,艾薇塔医生?毕竟这些东西算是他‘送’来的。不过这些物资我们不能动,得先给镇长过目,真是倒霉。”
弟弟凯里忽然小声问道:“哥,那这辆车……我们是不是能留下了?”
“笨蛋!”哥哥卢卡拍了弟弟后脑勺一下,“他要是送货的,车就是他的私产。我们拿了,以后谁还敢给镇子送东西?你忘了公路上那些游荡者和强盗是怎么来的了?”
凯里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好歹有补给到了,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点。”卢卡安慰道。
文森感觉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眯着眼,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向天空。一张短发女人的脸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她的面容在逆光下模糊不清,但眼神锐利如刀。
“有人给他注射了强效止痛剂,军用的那种。”她的声音冷静下来,带着专业人士的审视,“伤口包扎的手法也是军队标准。袭击车队的,和救他的人,不是同一伙。”
卢卡兄弟俩凑过来,低声回话:
“现场看,像是一伙佣兵袭击了车队,然后又被另一伙人给端了。佣兵的武器装备都被收缴了,两台大卡车上的货也没了。会不会是……逃兵?”
“逃兵可不会浪费昂贵的止痛剂和一个绷带在陌生人身上。”艾薇塔直接否定了这个猜测。
“都别猜了,镇长来了。”
话音刚落,一位头发和胡须斑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的老人,在几名手持老式步枪的男子护送下,走到了平板车边。老人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落在文森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
“文森?是你?你居然还活着。”
文森的大脑一片混沌,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他挣扎着张开干涸的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这是在哪?你是谁?”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打量着文森肩膀上的枪伤和头上的绷带,随即转向一旁的艾薇塔,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肩膀是贯穿伤,没伤到骨头,处理得很及时。”艾薇塔言简意赅,“太阳穴被子弹擦过,能活下来是运气。再偏一毫米,他的头盖骨就被掀飞了。现在有点脑震荡,记忆混乱很正常。”
老人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沉重:“脑袋受了伤,怪不得晕乎乎的。”
然后,他低下头,用一种温和而令人信服的语气对文森说:“我们很早之前见过,孩子,那时候你还很小。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文森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困惑与警惕,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补充道:“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这个镇的代理镇长,杨克·莫雷兹。欢迎回到乔木镇。”
乔木镇?莫雷兹?几个词汇在文森脑中撞击,似乎要唤醒某些被深埋的片段,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每次试图回忆,大脑就要裂开一般。
几人不再多言,推着平板车继续向前。没走多远,艾薇塔的声音再次响起:“别往我那抬了,他的伤不重,死不了。脑震荡我也治不了,包扎好让他自己休息几天就行。”
莫雷兹老人尴尬地笑了笑,对身边的人挥了挥手,示意抬着文森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文森勉强转动头部,观察着这个所谓的小镇。触目所及,尽是残垣断壁和巨大的弹坑,整个镇子似乎只有十几栋建筑物还勉强维持着形态。空气中飘散着尘土、木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镇长莫雷兹在他身边介绍道:“乔木镇以前很不错,这里的粮食很出名。每到收获季节,前来拉粮食的卡车能从镇里一直排到公路尽头,那场面,很是壮观。”
说到这里,莫雷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无奈:“该死的南北战争,不仅切断了公路,还有一个疯子炸毁了唯一的铁路桥。”
“现在,整个镇子的粮食都运不出去,附近的农民要么被打仗吓跑了,要么就守着土地混日子,没人有心思种田了。”
突然,莫雷兹的语气一振:“到了!到了!你家的老店铺还在,之前被离开的人用木板封住了。我已经找人替你打开,略微打扫了一下,算能住人了。”
文森被抬了进去。这时他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勉强支撑起半个身体。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杂货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凝固了时光的味道——那是干透了的木头、铁锈和早已消散的货物香料混合而成的、可以被舌尖尝到的尘埃感。木质货架上空空如也,柜台后的架子也同样,只有一些破旧的木箱子堆在角落。
镇长指着里面说:“这栋房子前面是你叔叔留下的杂货铺,后面是住的地方,有三个卧室。地下室倒是不小,以前是工作间也是仓库,面积还算大。”
“我叔叔?”文森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老人点点头,语气自然地说:“是啊。上个月你不是来信说,有渠道能搞到货物,想回乔木镇接手你叔叔的杂货店吗?可惜你不知道,你叔叔战争一开始就逃走了,到现在也没消息。只留下这个空店被那些游荡者洗劫了好几次,也就这些笨重的家具和货架还留着。这里当然比不过国外那么舒适,但勉强落脚还是可以的。”
这时,卢卡兄弟中的哥哥卢卡走了进来,他对文森说:“你的车队里那六个人……我们都把他们安葬在西边的墓地里了。剩下的能拿回来的东西,也都用板车拉回来了,给你放在铺面里,等你身体好一些可以自己清点一下。”
接着,卢卡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问道:“那个……我看到你的货物里有一个看着还算完整的旧式钢盔,能便宜点卖给我吗?我弟弟凯里一直都没有头盔,只戴着顶工帽,太危险了。我想给他买一个。”
文森的目光扫过卢卡真诚而期待的脸,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卢卡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脸上露出简单而满足的笑容,“说好了,过两天我带凯里拿钱过来!”
卢卡兴冲冲地离去后,莫雷兹叹了口气说:“他们是卢卡兄弟俩,看着满脸胡子,其实哥哥卢克不过刚二十岁,弟弟凯里才十八岁。父母在战争中去世了,哥哥带着弟弟挣扎求生。我收留了他们,让他们在镇子上担任维持治安的民兵。可惜镇子太穷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连枪都只有几杆几十年前的莫辛纳甘而已。”
文森想了想,用沙哑的声音问道:“现在镇子上还有多少人?”
莫雷兹回答:“算上你,一百一十三人。多数都是老弱妇孺,能拿枪的成年男子不到十个。你回来我很高兴,但这个镇子……只怕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说完这些,莫雷兹指使着几个人把文森抬到后面一间卧室的床上。被褥和枕头散发着阳光暴晒过的味道,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衣柜和一个床头柜,简洁并且异常干净。
“这里是安娜大婶打扫的。如果你以后也需要她帮你打扫房间和店铺,记得付钱,这次算我请的。”
“他们?”
镇长解释道:“安娜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叫杰克,那小子机灵得很,手艺非常好,能修很多东西,现在可是镇子上的宝贝。”
文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镇长离开之前,指了指他卧室地板上的一个大箱子,又指了指床头柜。“你皮卡上的药物都取出来放箱子里了,常用的几种也挑了一些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医生说你的脑震荡明早睡醒就会消除得差不多了,到时候自己换药就行。如果还有问题,就去镇上的诊所找她,但要付费。”说到这里,老人笑了笑,“艾薇塔是个好姑娘,就是嘴毒心善。她跟着国际救援队来到这里,最后自愿留了下来,是镇上唯一的正规医生,救过不少人。付不起钱的她就免费治疗,在周边名声很好。她看你不像穷人,才专门提醒你付钱的,不是针对你。”
莫雷兹镇长离开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文森感到头疼和眩晕感确实好了许多。他坐起身,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药物上。
最上面是一个红色的软塑料小盒子,上面对角斜印着一个白色十字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封装好的白色注射针剂和一张折叠的说明书。“简易急救盒,内部有少量多用途治疗药剂,含有新型造血剂,可以回复少量血液。对轻度失血有效。”
文森感受了一下肩膀,疼痛虽然存在,但已经不再难以忍受,只是失血带来的虚弱感还很强。他觉得自己暂时没必要使用这个。
接着,他的目光被几个压缩绷带小包下面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古旧的木盒子,材质是深色的胡桃木,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边角打磨得十分平滑。这东西不像是镇长会放在这里的,它显得太……干净了。
文森的战场直觉忽然被触动,他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打开了木盒上冰冷的黄铜卡扣。
一柄泛着黝黑金属光泽的手枪,静静地躺在深红色的绒布衬垫上。
那是一把m1911。经典的造型,枪身保养得极好,闪烁着冰冷的磷化锰光泽。当文森的指尖触碰到枪柄上那熟悉的菱形格纹胡桃木贴片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把枪的手感、重量,以及护木片上那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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