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青梧城已不再是昔日的青梧城。
它成了“圣城”。
四座教堂每日晨钟暮鼓,信徒络绎不绝。
中央圣殿前,常年有百人跪拜,日夜不休。
苏棠成了“大祭司”,每月初一,她都会登上圣殿高台,点燃天香,然后轻声说一句:“圣人安好。”
仅此一句,全城便为之震动。
孩子们从小被教导:“圣人是来救我们的。”
老人们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圣人,带我走吧。”
商人们交易时,会说:“以圣人之名,此约必成。”
而关于砚清的传说,也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他本是天界下凡的“神”,因怜悯苍生,自愿堕入凡尘。
有人说,他早已活了千年,只为等待这一场灾厄,以救万民。
有人说,他其实从未病倒,那只是他对凡人的考验。
更有人说,疫情根本不是虚裂带的毒气,而是“天地之劫”,唯有圣人能化解。
而最广为流传的版本是——
圣人因见人间苦难,自愿降世,以自身为炉,炼化灾厄,以心为火,点燃希望。
他不争,是因为他早已超越凡俗;
他不显,是因为他本就不属于此世;
他无求,是因为他只为苍生而来。
一年后,深谷。
夜已深,群山如墨,将天地紧紧环抱。一轮孤月悬于天际,清冷的光辉穿过嶙峋的峰顶,洒在谷底,如同铺了一层薄霜。
一道断崖之下,一个隐蔽的山洞前,篝火已燃尽,只余下几缕青烟,袅袅升入夜空。
砚清坐在一块被山泉磨平的石头上,手中拿着一块粗布,正轻轻擦拭着一方旧砚。
那方砚,边角磨损,漆面斑驳,与这山洞的粗粝浑然一体。它曾盛过北壤的沙,也曾映过青梧城的灯火。
此刻,在月光下,它沉默地躺在主角手中,像一块被岁月遗忘的石头。
苏棠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专注而平静的侧影。篝火的余烬映在她眼中,闪烁不定。
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先生,青梧城……已成圣城。”
砚清没有抬头,只是用布角仔细地擦拭着砚台上的一个微小的缺口。
“四座教堂,已选举了神父。”
“中央圣殿,每日千人朝拜。”
“按照吩咐,您的雕像,已被立于城心,万人敬仰。”
“他们说……您是圣人降世。”
砚清停下动作,指尖轻轻抚过砚台光滑的墨池。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在回应一件与己无关的闲谈。
“先生。”
砚清没有回头。
“在北壤七镇,您也是这样吗?”
她停顿了一下,山风带着林间的湿气,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不散她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您教他们站桩,教他们‘让发生’,是不是也像在青梧城一样,只是为了……让他们把您当成救世主?”
砚清的手指,终于停在了墨池的边缘。
苏棠迎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问出了那个足以撕裂所有幻象的问题:
“先生,您说,要‘无求’,可您真的‘无求’吗?”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您求的,难道不是他们的‘信’,不是他们的‘拜’,不是他们把您当成‘圣人’吗?”
风,静止了。
“您说‘让发生’,可您自己,却在‘制造’一切。您说‘心火’是每个人的道,可您自己,却在点燃一场瘟疫,只为让它烧向您自己。
您说‘协力’是共同生存,可您自己,却在把千万人的恐惧、悔恨、崇拜,都变成您脚下的阶梯。”
天地间,只剩下苏棠的呼吸,和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痛苦与不解。
她只是想确认——那个她曾仰望的“先生”,是否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神”。
砚清没有动。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砚台。月光下,那方旧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沟壑,横亘在他与苏棠之间。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
他没有解释。
他没有反驳。
他没有说“你不懂”。
他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残酷。
因为在北壤七镇,他也曾这样摸过她的头。
那时,是师长对学生的温和。
是引路者对追随者的肯定。
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见”。
而此刻,这个动作,却成了神只对信徒的怜悯。
一个早已超越“善”与“恶”的存在,对“人性”最后的触碰。
一个无法被理解,也无需被理解的“道”,对“情”的告别。
苏棠的泪水终于滑落,砸在沙地上,瞬间消失。
就在这一刻,砚清的动作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没有收回手,而是让指尖在苏棠的发间停留了半息。然后,他的手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那方旧砚之上。
他的目光,从苏棠的头顶,缓缓移回了手中的砚台。他不再擦拭,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砚台的边缘,仿佛在感受着它冰冷的质地,又仿佛在确认着某种存在。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平静,如同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苏棠:
“正因为无所求,所以才能无所不求。”
“无求,故能大求。”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棠的心。
她没有感到震惊,没有感到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凉,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终于明白了,她所追寻的“先生”所求的,所做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看尽这天地间,所有她从未见过、也永不会明白的壮丽与荒诞并存的精彩。
然后,他收回手,将那方旧砚仔细地包好,放进行囊。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山风中,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会消失在密林深处。
苏棠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
她知道,那个她曾仰望的“先生”,早已不在,亦或是本就不在。
而留下的,只是一个背影,一个谜,和一句无声的箴言。
但她没有转身离去。
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她依旧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她的心在痛,她的信仰在崩塌,但她知道,她不能离开。
因为,她是“苏棠”。
她是那个在药圃里递上香囊的少女。
她是那个在武塾里,用一块石头教会他人“心相”的老师。
她是那个逆着风沙,追寻了一年的追随者。
她的感性,她的共情,她的活泼,是她存在的意义。
而她的意义,就是成为砚清与世界之间的桥梁。
她看着砚清的背影,轻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
“先生……您教会了我‘让发生’,可您自己,却好似从未‘在’过“
她不再试图理解,她只是在问,那个她所认识的“先生”,是否从来就是一个幻影。
而后
两位旅人的足迹,早已踏向更远的群山。
而那座名为青梧的城池,却依旧香火鼎盛。
信徒们每周在四座教堂朝拜,神父们宣讲“圣人之德”,孩子们在圣殿前背诵“圣人箴言”。
而苏棠,则跟在砚清身后,走在一条通往未知的道路上。
她手中握着一枚褪色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苏棠平安”四个字。
那是她十八岁时,那位少年离去时留给她的“信物”。
晚风吹过,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针脚。
她抬起头,望向星空。
群星如碎钻般洒落在无垠的夜幕上,遥远而冰冷。它们的光穿越了不知多少年的时空,才抵达她的眼底。
她忽然觉得,那浩瀚的星河,像极了砚清先生的心。
深邃,寂静,容纳万物,却从不为任何一颗星辰停留。
她手中的香囊很轻,轻得仿佛随时会随风飘走。可那上面的针脚,却像一道道刻进她生命里的印记,沉甸甸的。
“先生……”她再次低语,声音被夜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望着那片星空,望着那条他们走过的、被月光铺满的路。
苏棠知道,他也许从不曾为谁而走,也从不曾为谁而留。
她看着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他正抬脚,迈过一道被月光勾勒出的小溪
她深吸一口气,将香囊贴身收好,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继续向前。
身后留下了那不断前行的意志,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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