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侧似有余温尚在,屋中却已空寂。那点温意仿佛还萦绕未散,像细丝般牵扯着,却再寻不到所系之人。
王生息顺着体内脉路把气息调了一遍。天罡余势在几处经络上残存,碰一下就烫一下,却不至于暴走,像一场风停后的余潮,偶尔拍岸,旋即自退不留痕。
随即掌心抚过面庞。皮肉下的线条柔和清隽,比“砚清”少了几分凌厉,眉眼却温润如初,只是淡淡一瞥,便放下,不再多留。
世人多有伪饰,有人强作镇定,是怕真情累及旁人。
有人戴上笑颜,是怕泪水惊扰至亲。
也有人执意维系一副体面的壳,只因畏惧本相的寒素。
这些“伪”,看似虚影,却也都从“真”里生出。若无真,何来伪?
既然如此,舍与不舍,不过随心而已。
伪亦出自真,而我,亦能舍伪。
他把发髻理好,衣襟抻平,手势不快不慢。榻边的被褥被他抹过,像是把一段情绪收好,再不留痕迹。
不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足音,停在门槛边。随之是三声叩门。
“请。”他道。
白衣弟子抱拳入内,眼神里有抑制着的紧张,也有谨慎的客气:“前辈醒了。祁长老早有吩咐,让弟子们随侍,不得怠慢。若前辈不适,可再歇一阵。膳羹常备,药液每三更换一次。”
“有劳。”他点头,语气平平,不压人也不自谦。
弟子把几件新洗的素衣放在案上,又退半步:“前辈可需再诊?”
“无妨。”他起身落地,脚下稳健。随手取了件素衣披上,袖口微短,露出清瘦修长的腕骨。
他问:“此处是东街诊所?”
“是。城中医坊尽在此处,禁斗禁噪,有阵法护持。”弟子答得干脆。
“外头如何?”他又问,像是随口。
弟子会意:“盛典还有十余日,可这半月来,客院几乎满了,坊市昼夜不息。各宗预演、摆摊、结交,街面上看着就热闹。城门排队不散,夜里也有人进出。
城中规矩严,夜禁飞行,器刃入鞘,斗殴者当场封禁法器,禁足三日。”
他略略点头,目光微抬,落在窗棂外。极细的尘浮在光里起落,像城中乱步的脚影缩成一片静。
“诸宗都到了?”他又问。
“来得多。”弟子报了几个近处的名字,“极川宗在北客院,苍衡台借了西城几座楼,临渊观的人爱清静,住在南街深处,还有几家不挂名的散修强者,占了坊间的上房。
市面上跟着活:阵旗行、丹药铺、灵材摊……都提前开张了,祖坛那边搭了台子,听说阵石会再亮一次。”
“嗯。”他随声应下,不再深问。消息已够,余下的去看便知。
弟子犹豫一下,又压低声音:“前辈若要出门,借用腰牌便可通行,我们已备好,另有小院一进,可清修。长老说,若前辈愿意移过去,会更静。”
“先不用。”他把腰牌接过,随手放进袖中。
他走到榻边,不知为何而停,摇了摇头,随后转身,向门外行去。
走廊很长,石壁光影一格一格延过去。每一段尽头,都有轻声的脚步声,有人迎面低声致礼:“前辈。”声音里带敬意,却不逾矩。大概是那位长老叮嘱过的,礼数周全,距不过界。
他一路下楼。越往下,外面的声浪越清晰,车轮碾石的沉响,兽蹄翻踏的闷动,远处有人用符术放大嗓音,叫卖灵材,尾音拖得老长,又有阵旗店试阵,火光啪地一闪,随即归寂。
风卷着油煎的香气与药草的苦味卷进来,入口先苦,过一会儿又生津。
他在诊所门前停了停,敛袖而立,望向街市。石板被日光晒得发烫,街上人行如织,修士多,凡民少。
灵梭贴着不高不低的高度掠过,留下一道细细的光痕;也有人骑异兽缓行,兽背上的箱笼以绳索牢牢捆紧。
“前辈若要入坊市,靠中街顺行就是。若要去祖坛,沿中轴到底。这几日人多,若不喜喧嚣,可先绕西街。”弟子在后开口。
他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风从巷子横吹出来,带着火药似的辛辣气息,像哪家器铺在试新铸的刃。他忽然抬手,在空气里轻轻一抹,不是术法,只是像把旧念头拂去。
指尖落下时,思绪已经转折,不再停留于眼前。
心底的画面静静浮起,那并非眼前的新云城,而是遥远的另一片土地。
——楠晋。
血染楠晋,无人生还
他听到的片段,是从不同方向折回的:
逃亡者拖着伤腿躲进关隘的阴影里断断续续说的,行商在酒肆里压低嗓子的,渡口老艄公摇着篙叹出来的,还有被缴获的几卷竹简与一叠染血的纸册。拼在一处,才像勉强复原了一张被撕裂的画。
起初是“清场”。
楠晋诸郡的城门并不骤然封死,天元修士先把路口让开,任人潮自南北两线涌去。等集结到一定规模,才在各处桥洞下、坊门前、兵营旧址里设了狭长甬道与木栏,像赶牲口那样分档引流。
甬道尽头插着木牌,粗糙写着“登记”“盘查”。可一旦踏进去,便只剩两种结局:
修为在筑基以下的,被逐条拉到侧面空地,按人头分拨。
有人提到“人头赛”,说几名天元军中校尉当众立赌,限时一炷香,谁杀得多谁得彩头,彩头是灵石与飞骑。也有人说并不需要那么夸张,更多时候只是“清点”,把人按户数与年岁排成排,刻痕记上,便要刀落。
河沟一度涨得很快。渡口的老人说,水面漂着成串的门牌与刻了姓氏的竹筹,日头一斜,光在水皮上折回,像无数细小的镜子。也有人讲起最难受的一幕:
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推开队伍,转身就要往回跑,被母亲一把按住肩头,死死抱进怀里,连求都没求,只是不停摇头。
旁边的老者那会儿已经跪下,忽然自己把头磕在石阶上,碎石崩开,嘴里喃喃“借命”,没有谁应他。
这样的“清场”持续了多处。
有人躲在米行的大缸里,捂着嘴,透过缝隙看见挑担的人被一列列带走;
有人缩在屋梁上,望见巷口抬了三堆首级,用粉笔在地上杠一道,再杠一道,旁边吆喝声与笑声交杂。到后来,连吆喝也没有了,只剩下靴底在石板上的摩擦与铁器轻响。夜里也不停。
火把照亮角落,把人从墙根、柴垛后拖出来,像把阴影里最后一点光都抖干净。
广场的角落里,几个被押解出来的人跪在石板上。
那男人三十许,肩背结实,本是个筑基修士。起初他还怒吼挣扎,护在妻子和父母身前,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可灵脉被封,他再无一分灵力,只剩血肉之躯。刀鞘敲在他后脑时,他扑倒在地,再爬起来时,双手早已被反绑。
他抬头看见父亲,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老人刚从田里回来不久,手上老茧未褪,背脊却已弯得直不起来。此刻,老人正对天磕头,声音颤抖:
“放过他们吧,我命不长了,要杀就杀我。”石板被磕得开裂,额头血流,话却一句都没被理会。那一声声“借命”,在嘲笑声里,轻得像风。
妻子被拖到人群前,身形笨重,腹部微微隆起。她双手紧抱肚子,眼泪一直往下掉,嘴里只念叨着:“别动孩子……求你们……”可那求声换来的,是一阵低低的哄笑。
烈火照亮刀锋时,男人整个人猛地前扑,却被一脚死死踩回石板。刀光闪过,妻子的惨叫戛然而止。
血溅开来时,连未成形的胎儿都被挑在刀尖,晃晃悠悠举在半空,像战利品一般示众。
男人眼睛涨红,喉咙撕裂般嘶吼:
“畜生——!”声音几乎不是人声。
可他的喊声被硬生生按在尘土里,口中尽是砂与血。他拼命抬头,那一幕却烙进眼底:父亲正被拖着头发拽起,刀光已在颈侧游走;妻子横陈在血泊里,眼睛半睁半闭,仍像在寻他。
那一瞬,他的世界彻底崩塌。
仿佛胸腔里所有的筋骨都被人一寸寸碾断。
再无护人的力量,再无活下去的意义。
他忽然不再挣扎,甚至连喊声都没了。只是痴痴望着妻子的身影,眼里的光渐渐散去。等刀最终落下时,他连眨都没眨一下。
石板上只余一地血痕,和几块被踩碎的牙齿。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非我非非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