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那女人的身影与门外深沉的夜色一同关在了外面。
店里似乎比刚才更冷了,那股檀香味也仿佛浓郁了些。我没开大灯,只借着书桌上那盏孤灯的光晕走回去。她的出现,还有她口中那个荒诞的故事,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搅动了这书店里沉积百年的寂静。
我坐回那张宽大的靠背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粗糙的木纹。胸前的黄杨木牌依旧残留着一丝温热,提醒我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看着睡觉的尸体……”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这感觉很奇怪,像是在修复一本残破的古籍,刚翻开第一页,就嗅到了内里隐藏的、混合着血腥与绝望的霉味。
我没等太久。
大约一刻钟后,那股阴冷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的声音更轻,带着点迟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抬眼看向门口,昏黄光晕之外,黑暗浓稠如墨。
“门没锁。”我提高了声音,语气尽量保持平稳。既然选择了开门营业,就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尤其是这种“客人”。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侧着挤了进来。是个男人,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一种惊魂未定的恐惧。他进来后,先是飞快地扫视了一圈黑暗中的书架,仿佛那影影绰绰的后面藏着什么东西,然后才将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或者说,聚焦到我面前的这方光亮里。
他搓着手,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来,在书桌前站定,却不敢坐下。
“就……就是这里……可以……可以用故事换东西?”他声音发颤,眼神躲闪。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我的“视野”里,他身上缠绕着一股浓重的、湿冷的阴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这不是比喻,他肩头、发梢都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水渍,脚下站立的地方,也渐渐洇开一小圈不明显的湿痕。
“坐。”我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惊到,猛地一颤,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缘,身体紧绷。
“我……我叫赵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忽,“我……我想换点钱,不多,就……就够我离开这个城市,越远越好。”
“规矩。”我言简意赅,“你的故事。”
“故事……”赵明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血色褪尽,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是……是关于一口井……”
他开始了叙述,语无伦次,时常陷入莫名的停顿,身体微微发抖。
(以下是赵明的叙述)
“我老家在乡下,有口老井,就在我家老宅后院,不知道多少年了。家里老人一直说那井邪性,不让靠近,还用石板盖着。”
“前阵子我回去处理老宅,嫌那石板碍事,就……就找人把它掀开了。当时就觉得井里冒出来的气,特别冷,大夏天的,站旁边都打寒颤。”
“怪事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睡在老宅,总能听见……听见井那边有声音。”
“什么声音?”我适时地问了一句,声音不高,避免惊扰他脆弱的神经。
“像是……有人在里面小声说话,又像是……用手指甲抠石头的声音,悉悉索索的,断断续续。”赵明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指节泛白,“我开始以为听错了,可后来……后来我忍不住,白天打手电往里照……”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肌肉扭曲。
“您……您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没猜,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井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手印!黑色的,像是……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的皮肤留下的印子!从水面下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黑暗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然后……然后我就感觉,有一双眼睛,从井底最深的黑暗里,在看着我!冷冰冰的,带着……带着一股怨气!”
他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
“我吓坏了,当天就跑回了城里。可没用!那感觉跟着我来了!不管我在哪,家里、公司,甚至是在热闹的大街上,我总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晚上睡觉,总觉得床边站着个湿漉漉的影子,床头……床头柜上会出现水渍的手印!”
他的叙述停了下来,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我沉默着。在我的“辨妄之瞳”下,他的恐惧真实不虚,缠绕在他身上的阴气也带着一股浓郁的水腥味和沉沦已久的怨念。这不是简单的幻觉。
“所以,”我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想用这个‘被井中之物注视’的经历,换取离开的盘缠?”
“是!是!”赵明抬起头,眼中满是祈求,“我把这故事给你!我把这霉运给你!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再也不想被它跟着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仿佛将故事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他就能获得解脱。
我看着他那被恐惧彻底摧垮的模样,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样的情绪,在我“聆听”过的“客人”中,并不少见。
“可以。”我点了点头,伸手拉开抽屉,取出了那支放在绒布上的老旧毛笔,以及一张空白的、泛着微黄的宣纸。
笔是普通的狼毫笔,笔杆暗沉。纸也看似平常。
但当我提起笔,悬在纸上时,一种无形的“场”以我和这张书桌为中心悄然展开。这就是“契约之笔”的力量。
“口述无凭,立字为据。”我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灵,“你自愿以‘井中窥影’之经历,换取……”我抬眼看他,“多少?”
“五……五千!不,三千!三千就够了!”他急忙说道。
“换取三千元人民币。交易达成,故事归于此店,因果自此了断,你可同意?”我的话语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宣读某种规则。
赵明愣了一下,似乎被这正式的流程镇住,随即忙不迭地点头:“同意!我同意!”
我手腕微动,笔尖并未蘸墨,却在宣纸上留下了清晰的墨迹,内容正是我刚才所言。写罢,我将笔递给他。
“在这里,留下你的印记。”我指了指契约下方。
赵明颤抖着手接过笔,在那位置,仓促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签名,又像是什么都算不上。
在他落笔完成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承载着“井中窥影”记忆与恐惧的“信息流”,从他身上剥离,如同被吸入漩涡般,汇入了我身后那无边黑暗的书架之中。与此同时,他肩上那湿冷的阴气,似乎淡去了少许,但并未完全消失——那纠缠他的东西,并未因故事的“交易”而彻底离去,只是它与赵明之间的某种“强联系”,被暂时转移到了这间书店。
我从抽屉里取出三张纸币,推到他面前。不是银行取出的新钞,而是有些旧损,带着烟火气的现金。
赵明一把抓过钱,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口,拉开门,瞬间消失在夜色里,连门都忘了关。
夜风灌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台灯的光晕也晃动了几下。
我没有立刻去关门,目光落在那张刚刚形成的契约上。墨迹正在慢慢变淡,最终,连同那张宣纸一起,如同被火焰燎过边缘,化作细小的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这书店里,又多了一个名为“井中窥影”的故事,被收藏在某个书架的角落,等待着……或许永无开启之日。
也许多了一个,未来可能需要由我来亲自面对的“麻烦”。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准备将那扇隔绝两个世界的门重新合拢。就在我伸手扶住门板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门外远处昏暗的路灯下,站着一个模糊的、浑身湿透的黑影,面朝书店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动作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将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与外。
“下一位。”我对着空荡荡的、只有书与我作伴的店堂,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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