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车间的铁皮顶,傅星就攥着两张电影票站在门口了。票根边缘被他指尖捻得发毛,3排7号和8号的字迹在朝阳下泛着浅黄,像两片晒干的银杏叶。他往巷口望了望,陈阳的帆布包正从拐角露出来,肩带晃悠着,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偶尔传来玻璃碰撞的轻响。
“昨晚缝的袖口没开线吧?”傅星迎上去,目光先落在陈阳的工装袖口。藏青色的线在布料上走得笔直,针脚细得像蛛丝,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修补的痕迹。陈阳抬手拽了拽袖口,指尖蹭过线结:“没开,你扶布稳,针脚都没歪。”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罐口塞着软木塞,里面泡着几片柠檬,“我姐给的柠檬片,泡凉白开喝,比薄荷水解腻。”
两人走进车间时,吊扇还没转,铸铁桌面上凝着层薄露。傅星刚把玻璃罐往铁架上放,就看见老王蹲在镗床边,手里拿着块新油石,青灰色的石面上还沾着出厂时的蜡质。“昨天你们镗的台阶孔,李师傅拿去当样品了。”老王把油石往陈阳手里递,“这是给你们的,说你们磨钻头的手艺得再练练,粗磨用这块,细磨还得靠你那奶白的。”
陈阳接过油石,指尖在石面上蹭了蹭,蜡质蹭在指腹上,有点滑。“谢王师傅。”他把新油石往工具箱里放,和原来的四块摆在一起,刚好凑成五块,像排着队的小石碑。傅星凑过来看,发现新油石的边缘很锋利,没有磨圆的痕迹:“等下我磨钻头,你帮我看着点?上次磨的还是有点毛。”陈阳点头时,目光落在傅星的棉纱上——蓝白格子的棉纱已经洗得发白,边角起了圈绒,还是昨天他给的那块。
八点刚过,李师傅推着料车进来,铁轮碾过地面的凹坑,哐当声比昨天轻了些,像是垫了什么东西。“今天镗法兰盘,”他把一摞铸铁法兰往台面上卸,每个法兰的中心都有个圆孔,边缘钻着六个小孔,“孔距得准,差半毫米都装不上螺栓。”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游标卡尺,递给傅星,“你先量量孔径,记着读数,等下跟陈阳的数对一对,别出岔子。”
傅星捏着卡尺往法兰孔里伸,指尖有点发颤。卡尺的刻度盘上,每一小格代表0.02毫米,指针晃了晃,停在30.04毫米的位置。“30.04。”他报数时,陈阳正蹲在旁边量另一个法兰,闻言抬头:“我这个30.02,差0.02,不算超差。”李师傅走过来,把两个法兰摞在一起,对着光看了看:“还行,等下镗孔时,进给量再放慢点,跟绣花似的,别急。”
磨钻头时,傅星把新油石泡在水里,青灰色的石面在水中泛着微光。他按照陈阳说的,顺着刃口磨,油石在钻头上蹭出沙沙的响,水花溅在工装裤上,洇出一个个小圆点。“角度再偏一点,”陈阳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根细铁丝,轻轻碰了碰钻头的刃口,“像削铅笔似的,刃口得有个斜度,不然钻不动铸铁。”傅星调整了姿势,油石再蹭上去时,声音变了,不再是刺耳的摩擦声,而是柔和的沙沙声,像风吹过麦田。
磨完三个钻头,傅星才发现陈阳的指尖沾着水,指缝里夹着点铁屑。他往帆布包里摸了摸,掏出块干净的棉布——是昨天傅母给他的,说擦手比棉纱软。“擦擦手,铁屑别扎进肉里。”他把棉布递过去,陈阳接过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像两片温凉的树叶轻轻碰了碰。棉布在陈阳的手上擦过,把铁屑和水渍都吸走,露出掌心淡淡的红痕,是昨天握锤磨出来的。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傅星想起电影票的事,摸了摸口袋,票根还在,被他折成了小方块,边角压得很平。“晚上电影七点开始,六点半在电影院门口等?”他问时,陈阳正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石子滚了滚,撞在路边的梧桐树上,弹了回来。“嗯,”陈阳抬头时,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我姐说电影是打仗的,叫《渡江侦察记》,她以前看过,说里面的侦察兵很厉害。”
食堂里,傅星打了两份西红柿炒鸡蛋,米饭盛得很满,堆得像小山。陈阳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了一半给傅星:“你磨钻头费力气,多吃点。”傅星没推辞,往陈阳碗里扒了些米饭:“你昨天校平钢板,手心的水泡还没好,也得多吃。”两人的筷子偶尔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像两只受惊的小鸟。
下午镗法兰盘时,傅星负责装夹,陈阳操作镗床。主轴转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比昨天轻了些,像是被磨顺了脾气。“孔距100毫米,记着刻度盘的数。”陈阳的声音透过主轴的响声传过来,傅星凑到刻度盘前,看着指针慢慢移动,每动一格,心里就跟着紧一下。忽然,镗刀顿了顿,铁屑没再卷出来,陈阳赶紧关了主轴:“刀头有点钝了,得磨一磨。”
磨镗刀时,陈阳把奶白油石泡在水里,台灯的光落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光斑,把他的睫毛映得像两把小扇子。傅星站在旁边扶着台灯,灯光刚好照在油石和镗刀的接触处,能清楚地看见油石磨过刃口的痕迹。“你磨刀时,总爱盯着刃口看,”傅星忽然说,“像在看什么宝贝。”陈阳的手顿了顿,油石在镗刀上蹭出的沙沙声慢了些:“我爷以前磨镰刀,也总盯着刃口,说刃口亮了,割麦子才快。”
五点半,两人收了工。傅星把镗好的法兰盘摞在一起,每个法兰的孔都对着光看了看,没有毛边,孔距也准。陈阳把工具箱锁好,帆布包往肩上一甩,里面的柠檬罐又响了两声。“先去我家洗手,再去电影院?”傅星问时,陈阳正低头系着鞋带,鞋带是藏青色的,和他缝袖口的线一个颜色。“嗯,我姐说电影院人多,手脏了别乱摸。”
傅星家的院里,葡萄架上的叶子已经长得很密,遮住了大半阳光。傅母正坐在竹凳上择菜,看见两人进来,赶紧起身:“快洗手,我煮了绿豆汤,凉在井里了,喝了去去暑气。”陈阳洗手时,傅星把绿豆汤从井里提上来,桶里的水还冒着凉气,绿豆汤是深绿色的,里面放了些冰糖,甜丝丝的。
两人坐在葡萄架下喝绿豆汤,碗沿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晚上看完电影,去河边的浅滩?”傅星问时,陈阳正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绿豆,绿豆沉在碗底,像一颗颗绿珠子。“嗯,我带了手电筒,”陈阳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手电筒,外壳是铁的,有点旧,“我姐给的,说晚上河边黑,别摔着。”
六点二十,两人往电影院走。路上的人渐渐多了,大多是去看电影的,手里拿着瓜子和汽水。傅星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影票,还是折成小方块,被手心的汗浸得有点软。陈阳走在他旁边,帆布包的肩带偶尔蹭到他的胳膊,像片轻轻的羽毛。
电影院门口,挂着《渡江侦察记》的海报,海报上的侦察兵穿着军装,举着枪,眼神很亮。傅星掏出电影票,展开时,票根的边缘已经有点破了。“3排7号和8号,在中间,看得清楚。”他说着,把7号的票递给陈阳,陈阳接过时,指尖碰到他的指尖,像碰了下温凉的玉。
走进电影院,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嗑瓜子的声音和说话声混在一起,像煮开的水。两人找到座位坐下,座椅是木质的,有点硬,上面还沾着点瓜子皮。傅星把帆布包放在脚边,里面的柠檬罐轻轻响了声,陈阳听见了,往他那边靠了靠:“柠檬片还在里面,等下看完电影,泡点水喝。”
七点整,灯光暗了下来,电影开始了。屏幕上的光影晃在两人脸上,傅星偶尔侧过头看陈阳,他正盯着屏幕,睫毛在光影下忽明忽暗,像两片颤动的蝶翼。电影里的侦察兵在水里游泳时,陈阳忽然轻轻碰了碰傅星的胳膊,小声说:“他们游得真快,我上次在河边,游不了这么远。”傅星也小声回:“我也游不远,下次咱们去浅滩,别往深地方去。”
电影放到一半,傅星觉得有点渴,摸了摸口袋,想找水喝,却摸到了颗橘子糖——是昨天陈阳给的那颗,他没吃,一直放在口袋里。他悄悄把糖剥开,糖纸的响声在黑暗里有点明显,陈阳侧过头看他,眼里带着疑惑。傅星把糖往陈阳嘴边递,陈阳愣了愣,张开嘴,糖落在他的舌尖上,甜味慢慢漫开,像春天的花慢慢开。
电影结束时,已经快九点了。两人走出电影院,外面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很舒服。“去河边?”傅星问时,陈阳正低头摸着口袋里的电影票,票根已经被他攥得有点皱了。“嗯,”陈阳掏出手电筒,按了下开关,光柱照在前面的路上,像条银色的小路,“我姐说,河边的浅滩今晚有星星,能看见星星落在水里。”
往河边走的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晃悠,偶尔照到路边的小草,草叶上的露珠闪着光。快到浅滩时,傅星忽然听见了蝉鸣,是夏末的蝉,叫声有点哑,却很执着,像在说着什么。“你听,蝉在叫,”傅星停下脚步,“等过阵子,天凉了,就听不到了。”陈阳也停下,侧耳听着,蝉鸣混着河水的声音,很安静。
浅滩上,河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星星落在水里,像撒了把碎钻,随着水波轻轻晃。陈阳把手电筒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光柱照在水面上,映出个圆圆的光斑,像个小月亮。“你看,星星在水里晃,”陈阳蹲下来,伸手碰了碰水面,波纹散开,星星的倒影也跟着晃,“像在跟我们打招呼。”傅星也蹲下来,和他并排着,指尖差点碰到他的手:“嗯,比在车间里看的星星亮多了。”
两人蹲在浅滩上,看了会儿星星,陈阳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磨得很薄的铁片,和上次给傅星的那块很像,边缘闪着银光。“这个给你,”他把铁片递给傅星,“我昨天磨镗刀时多出来的,你校平钢板能用,比你之前的那块薄,塞缝更准。”傅星接过铁片,指尖在边缘蹭了蹭,很光滑,没有毛刺:“谢谢,我刚好缺块薄的。”
十点多,两人往回走。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晃悠,偶尔照到路上的小石子,陈阳会停下来,把石子踢到路边,怕傅星绊倒。“明天还得磨钻头,”傅星忽然说,“用老王给的新油石,你还帮我看着点?”陈阳点头:“嗯,新油石粗,得慢慢磨,别着急。”
走到傅星家巷口时,傅星忽然想起口袋里的橘子糖,还有一颗,是他自己留的。他掏出来,剥开糖纸,递给陈阳:“这个给你,昨天你给我的那颗,我没吃,今天这个你吃。”陈阳接过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时,他忽然说:“明天早上,我还在巷口等你,带你去个地方,有好东西。”傅星眼睛亮了:“什么好东西?”陈阳笑了笑,睫毛在路灯下晃了晃:“明天你就知道了。”
傅星回到家,把陈阳给的铁片放进工具箱,和之前的那块摆在一起,像两颗银色的星星。他躺在床上,想起晚上在浅滩看的星星,还有陈阳的笑脸,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窗外的蝉鸣还在响,混着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悠长悠长的。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影票,票根已经被他折好,放进了抽屉里,和之前的玉米饼油纸、柠檬罐的软木塞放在一起,像藏着一个个小小的秘密。
明天还要去车间磨钻头,还要看陈阳说的好东西。傅星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朝阳下,陈阳的帆布包晃悠着,里面装着未知的惊喜,像装着满袋的星光。这条路还长,但只要能这样走着,连蝉鸣都带着点甜甜的味道,像夏天最温柔的风,吹过心头,留下一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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