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凌霜清晰地看到江蓠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怔忡，以及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她并未错过他目光深处那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歉疚。
这让她心头那根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弦，稍稍松了一分。
他，终究是记得她的。
她挺直着背脊，如同风雪中傲然的青竹，目光平静地迎上江蓠的视线，并未先去看他身旁那个格格不入的女子。
她遵循着自幼习得的礼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越如玉磬，打破了帐内的沉寂：
“凌霜，见过大将军。”
她没有唤他记忆中的“蓠哥哥”，而是选择了最正式、最合乎身份的称呼。
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而她，是奉师命前来、代表药王谷的医者。
江蓠深邃的眸光微动，似乎因她这声疏离的“大将军”而怔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沉肃。
他抬手虚扶，声音低沉平稳：“霜妹，不必多礼。一路辛苦。”
这一声“霜妹”，带着旧日的熟稔，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目光转向身旁的苏芷，简单介绍道：“这位是苏芷苏姑娘，目前协助军中医务。”
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然后，他又对苏芷道：“苏姑娘，这位是凌霜凌姑娘，药王谷传人，日后亦会在军中效力。”
苏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对着凌霜露出了一个友善而略显疲惫的笑容，点了点头：“凌姑娘。”
她的态度自然，并无半分扭捏或局促，仿佛刚才匆匆闯入、此刻衣冠不整的人不是她一般。
凌霜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苏芷，微微颔首回礼，声音依旧清冷：
“苏姑娘。”
她的视线快速而细致地扫过苏芷沾着水渍的手、挽起的袖口，以及那身古怪的衣着，心中那份因对方仪态而生的不适感并未消减，但她很好地克制住了，没有流露出任何评判的神色。
她是药王谷的弟子，是副将遗孤，自有其风骨与气度，不会在初见时便失礼于人。
“蓠哥哥，”
凌霜重新看向江蓠，这一次，她用了更显亲近的称呼，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分寸，“霜奉师命前来，略尽绵力。不知军中目前医务可还顺手？若有需要之处，凌霜定义不容辞。”
她的话语得体，既表明了来意，也隐含着一丝探寻。
她想听听，在江蓠心中，如今的医务，究竟是谁在主导。
江蓠尚未开口，苏芷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向他，语速再次快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
“大将军，黑水河毒样的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
那并非已知的任何一种矿物或植物毒素，其特性更接近于某种……强腐蚀性的生物碱，或者……类似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强酸’概念。
它能迅速破坏接触者的皮肉，并且似乎能通过接触传播，极其危险。
我建议立刻加派人手，在上游设立隔离区，所有接触过河水的士兵和百姓都必须进行严格的清洗和观察，水源也必须立刻寻找替代方案！”
她的话语里夹杂着“生物碱”、“强酸”等凌霜完全陌生的词汇，语气急切，带着一种身处危机前线、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忘记了身旁还站着一位初来乍到的“同行”。
凌霜的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强腐蚀性的毒物？
她熟读医典，通晓百草，对天下奇毒不敢说了如指掌，也有所涉猎，却从未听过“生物碱”、“强酸”这样的说法。
此女言语，着实怪异。
更让她在意的是，苏芷在江蓠面前这种近乎……指挥若定的姿态。
她凭什么？
江蓠的注意力果然被苏芷的话完全吸引，他眉头紧锁，看向沙盘上黑水河的位置，沉声道：
“已按你之前的要求，封锁了上游十里河段，接触者也在集中观察。
替代水源正在勘探，但附近可用水源不多。”
他的语气凝重，显然深知此事棘手。
“必须尽快！”
苏芷语气坚决，“这种毒素的扩散性和破坏性超乎想象，一旦在军中或关内平民中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我需要更多的实验材料，最好是活体……呃，最好是能找到中毒未深的动物，或者……一些自愿配合观察的轻症患者，来验证我的中和剂方案。”
她说到“活体”时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措辞不妥，迅速改口，但那份对“实验”的执着却表露无遗。
凌霜静静地听着，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验证方案？
中和剂？
此女行事说话，全然不似她所认知的医者。
医者父母心，首要便是稳重心细，辨证施治，岂能如此冒进，动辄便要“实验”、“验证”？
还要用活体？
这近乎……邪道！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清越，带着药王谷传人固有的严谨：
“苏姑娘所言‘生物碱’、‘强酸’……不知出自哪部医典？霜才疏学浅，竟未曾听闻。未知此毒症状具体如何？脉象、舌苔可有特异之处？或许，可从传统药理中寻找克制之法。”
她的话语不带攻击性，只是纯粹的专业探讨，却清晰地划出了她与苏芷之间的界限——她是遵循古法、注重望闻问切的传统医者。
苏芷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凌霜也是一位医者。
她看向凌霜，眼神坦诚，甚至带着一丝遇到“同行”的兴奋，但随即又染上几分无奈：
“凌姑娘，这些……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它更像是一种……化学物质，而非我们通常理解的生物毒素。
症状嘛，主要是接触部位迅速红肿、溃烂、液化，伴有剧痛，但脉象和舌苔在初期可能并无明显特异性改变，等出现全身性反应时，往往已经……”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已经晚了。所以预防和早期阻断至关重要。传统药理或许有用，但我们需要先搞清楚它的本质，才能找到最有效的对抗方法。”
“本质？” 凌霜捕捉到这个词汇，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与坚持，“医者治病，首重其症，辨其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对症下药，何须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本质’？
若连脉象舌苔都无从分辨，又如何敢断言药石有效？”
她的质疑有理有据，是基于她所坚信的医道。
苏芷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凌霜那清澈却固执的眼神，以及一旁江蓠沉默审视的目光，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显得有些疲惫：
“凌姑娘，此事关乎无数人性命，时间紧迫。有些方法……或许与你所学不同，但请相信，它们同样是为了救人。”
她转向江蓠，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大将军，我需要权限和资源，立刻开始制备第一批中和试剂和防护用品。”
江蓠的目光在凌霜平静却坚毅的脸庞和苏芷急切而坚定的眼神之间扫过，沉默了片刻。
帐内的气氛因这无声的对峙而显得有些凝滞。
最终，他看向苏芷，做出了决断：
“准。所需人手物资，你可直接找忠戟调配，就说是我说的。”
“是！”
苏芷眼神一亮，立刻应下，甚至顾不上再与凌霜多说，对着江蓠和凌霜匆匆一点头，
“大将军，凌姑娘，我先去准备了！” 说完，便再次如一阵风般，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帐，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
帐内，只剩下江蓠和凌霜二人。
凌霜站在原地，握着紫檀木盒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就那样看着苏芷离去的背影，看着江蓠如此轻易地便将如此重要的权限交给了那个言语古怪、行事乖张的女子。
蓠哥哥……你便如此信她？
她缓缓转回头，看向江蓠，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和深深的困惑。
江蓠迎上她的目光，深邃的眼底情绪难辨。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低声道：
“霜妹，苏姑娘她……方法或许与众不同，但确有其能。军中诸多伤患，多赖她得以活命。黑水河之事，关系重大，需行非常之法。”
他的解释，并没能完全驱散凌霜心头的迷雾，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叫苏芷的女子，在云霞关，在江蓠心中，已然占据了一个她始料未及、也难以理解的位置。
她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静。
“霜，明白了。”
她轻声道，“既如此，霜便先告退，安顿下来，再熟悉营中情况。”
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去重新审视这座熟悉的边关，以及那个……让她感到陌生和不安的“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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