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静了。
许多鱼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龚母带着溺爱的唠叨，甚至龚雪起身洗漱时那刻意放轻、却依旧能听见的细微动静——所有这些构成了这个家平日里清晨的底色，此刻全都抽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压迫着耳膜。
许愿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微凉的案面。儿子被接走时那小小的、一步三回头的背影，和龚母那句“外孙不在身边，我这心里头空落落，觉都睡不踏实”的、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又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还在心头盘桓。他理解一位外婆的眷恋，只是这抽离带来的空寂，依旧像潮水般漫上来，猝不及防。
龚雪天没亮就出门了。她如今是戏剧学院最年轻也最时髦的副教授，深受学生追捧。香江带来的那些剪裁别致、颜色鲜亮的衣裙，取代了过往的朴素，让她像一只羽翼愈发鲜丽的鸟，早早便飞向了属于她的、更为广阔的舞台。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冷清的屋子。许久，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将那莫名的空落感强行压下，重新坐回书案前。
是该做点正事了。
他需要一种东西来填满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寂。不是喧嚣，不是琐事，而是一个足够庞大、足够遥远、足够精彩的世界，能将他的心神彻底吞没，隔离现世的一切纷扰。
他的指尖拂过稿纸细腻的纹理，脑海中，却仿佛有黄易先生那恢弘巨着的电光劈开时空，骤然照亮了思绪的夜空。《大唐双龙传》，那是一个怎样波谲云诡、英雄辈出的时代？隋末唐初，天下板荡，群雄逐鹿，武道争锋，更有玄之又玄的天道奥秘贯穿始终。寇仲的豪迈不羁、徐子陵的淡泊超然、婠婠的妖媚诡谲、师妃暄的圣洁出尘……一个个鲜活无比的角色，一段段跌宕起伏的传奇，如同封印在时间长河中的瑰宝，等待着他的笔尖去唤醒
他打开书案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珍贵的票证，也没有厚厚的稿费存单，只安静地躺着一沓厚得惊人的、已经微微泛黄的草稿纸。最上面一页，用遒劲的钢笔字写着五个大字：
《大唐双龙传》
全书四百六十余万字。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作家、任何出版社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他抽出最上面几页草稿。纸页边缘已经卷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箭头、圈点、增删的段落挤满了空白处。墨迹新旧叠加，显然非一日之功。这是他在无数个像今天这样安静的、无人打扰的清晨与深夜，断断续续积累下的心血。
他拧开那支用了多年、笔身已被摩挲得温润的钢笔。
笔尖悬在草稿上方，微微颤抖着，凝聚着力量与思考。
从哪里开始？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石青璇、师妃暄、婠婠……一个个鲜活的、带着侠气与灵性的生命，在他脑海中早已翻滚了无数遍。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江湖天下，他们要在那个波澜壮阔、包容万象的大唐时空里，上演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扬州城街市的喧嚣，感受到《长生诀》运行时的气机流转，看到双龙初出茅庐时的懵懂与义气，察觉到乱世之中各方势力角逐的刀光剑影与谋略交锋。佛道魔三派的纠缠，家国天下的重担，儿女情长的缠绵……一幅浩瀚的、气魄宏大的画卷，正在他胸中徐徐展开，呼之欲出。
笔尖终于落下。
落在“第一章”的标题之后。没有过多的犹豫，文字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笔尖奔涌而出，流淌在稿纸之上。
时值隋末，炀帝无道，群雄并起。扬州城里，两个三餐不继、挣扎求存的市井小混混寇仲和徐子陵，虽身处社会最底层，却怀揣着不甘平凡的梦想，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这一日，天气闷热，城外的码头上……
一个个汉字，带着墨香，从笔尖诞生，排列成行，汇聚成段，开始编织那个他构思已久的、关于乱世、关于友情、关于成长与抉择的宏大梦想。
他写双龙在码头被欺辱时的机敏与不屈，写他们意外得到《长生诀》时的惊疑与侥幸，写他们初次练功时的痛苦与奇妙体验，写他们面对宇文阀追兵时的慌乱与急智……笔触时而紧张急促，时而轻松诙谐，将两个少年最初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阳光在书案上缓慢移动，从最初的斜晖渐渐变得正午直射，光斑变得小而亮烈。许愿完全沉浸在了那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时而蹙眉沉思，笔尖悬停良久；时而文思泉涌，运笔如飞，字迹甚至带上了一丝草书的狂放。手边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他写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每一个字都力求精准，每一处描写都试图在遵循原作神髓的基础上，融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文字风格的锻造。他不仅要“抄”，更要“写”，要让这部巨着仿佛自然地从他这个“许愿”的笔下流淌而出，带着他独特的印记，却又完美复现那波澜壮阔的史诗气度。
阳光在书案上缓慢地移动，从冰冷的明亮逐渐变得温暖。笔尖下的世界却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庞大。石龙得到《长生诀》后的焦虑与狂喜，宇文化及那冰玄劲的凛冽寒气仿佛已透纸而出，扬州街头两个三餐不继、却梦想着发财、眼神明亮、机灵狡黠的小混混——寇仲与徐子陵，也即将登上历史的舞台。
四百六十万字。这是一个浩瀚的工程。他知道，这将意味着未来无数个像今天这样的日子：独坐书房，与笔墨为伴，与笔下的人物同悲同喜，在寂静中构建一个喧闹的江湖。寂寞吗？或许。但当文字的世界在眼前展开，当人物的命运在笔下流淌，那种创造的快感与精神的富足，足以抵消所有的冷清。
当写到寇仲和徐子陵跳入大江，凭借初成的长生诀内力在冰冷江水中挣扎求生、终于险死还生时，许愿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搁下了笔。手腕已经酸胀，但精神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满足感。
他拿起刚刚写满的几页稿纸，墨迹未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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