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第一实验中学的空气,闻起来和梁山镇完全不同。
没有麦秆燃烧后的焦香,也没有雨后泥土的腥甜,只有一股混合着樟脑球和粉笔灰的、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味道。
陈景明走进高一(七)班的教室,那件被他反复搓洗、领口已经微微起毛的白衬衫,像一层薄冰贴在背上,隔开了他和这个崭新的世界。
他被安排在靠窗的倒数第三排。
同桌是个短发女生,穿着一身印有外国字母的运动套装,手腕上戴着一块他叫不出牌子的电子表。
她看到陈景明坐下,脸上绽开一个礼貌而疏远的微笑,声音清脆得像敲击玻璃:“同学,你好,你是从农村考上来的吗?”
陈景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嗯。”
女生的笑容没有变,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却让陈景明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了头顶。
她从桌肚里拿出一包印着小熊图案的湿纸巾,抽出一张,仔仔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自己椅子靠近陈景明这边的扶手和边缘。
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响亮得如同耳光。
他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女生将用过的湿巾精准地扔进了她脚边一个精致的桌面垃圾桶里。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桌腿旁,空空如也。
第一节课前的班会,班主任,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女人,站在讲台上宣布为了“促进同学间互帮互助,尽快适应高中学习节奏”,要成立学习小组,四人一组,自由组合。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
前排的、后排的,男生和女生,像磁铁一样迅速吸附在一起,熟络地拍着肩膀,低声讨论着谁的数学好,谁的英语强。
陈景明坐在原地,像一座被潮水孤立的礁石。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走向他。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默默地低下头,翻开刚发下来的学籍档案复印件。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那个冰冷的系统界面猛地亮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整个教室。
周围每一个同学的头顶,都浮现出了一行行他从未见过的、闪烁着不同光芒的标签。
他的同桌,那个用湿巾擦拭椅子的女生,头顶的词条是刺目的金色:【国际部预备役】、【钢琴十级】、【母亲是市教育局副处长】。
前排那个讨论着周末要去哪里打保龄球的男生,标签是银色的:【艺考保送通道(美术)】、【父亲是知名建筑设计师】。
甚至那个看起来和他一样沉默寡言、坐在角落里的眼镜男生,头顶也飘着一行灰色的字:【家长是省政协委员】。
这些词陌生、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它们像一道道看不见的、由家世、资源和金钱筑成的高墙,严丝合缝地将他围困在中央。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所谓的“系统”,并非他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而更像是这个世界用来筛选和定义他的、一套早已写好的残酷程序。
同一时刻,在另一所重点女高的宿舍里,李娟正面临着她的第一道坎。
她的东西被摊在床上,像一场贫瘠的展览。
那个从家里带来的、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的红色搪瓷缸子,在一堆印着卡通形象的马克杯和保温杯中,显得格格不入。
室友A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拎起她那床用旧棉花弹的、带着太阳味道的粗布床单,夸张地问:“哇,李娟,你这是从哪个博物馆淘来的古董?”
另一个正在敷面膜的室友b咯咯直笑:“还有这件毛衣,手工编织的吧?现在很流行复古风哦,就是这花色……有点像我奶奶家的沙发罩。”
李娟站在床边,脸颊发烫,却只是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收进行李箱,再塞进那个狭小的储物柜最底层。
她什么都没说,仿佛那些话语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半夜,宿舍熄了灯,周围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李娟却毫无睡意。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台老旧的录音机和一副耳机,小心翼翼地按下播放键。
磁带转动,一阵熟悉的、夹杂着电流嘶嘶声的暴雨和发电机嗡鸣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那是她离开家前,在梁山堂的那个夜晚录下的。
声音太小了,她干脆把耳机死死地贴在耳朵上,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宿舍里冰冷的空气似乎被驱散,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头长椅上,听着窗外的风雨,感受着那种虽然贫穷但却无比踏实的安全感。
第二天清晨,她照例五点半起床晨跑。
换上那身崭新的运动服时,她感觉衣服内侧有些异样。
她翻过来一看,心脏猛地一沉。
在运动服下摆的内衬上,有人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了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村姑限定款”。
她的手指在那几个字上摩挲了很久,指尖冰凉。
但她没有哭,甚至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找到一把小剪刀,将那块布条完整地剪了下来,仔细叠好,塞进了口袋。
回到宿舍,她翻开那本被父亲塞进行李箱的《新华字典》,在扉页空白处,用圆珠笔一笔一划地记下了新的一笔账:“九月三日,晴。尊严损耗:+1。”
而在千里之外的深圳,王强正蜷缩在一座立交桥的桥洞下。
因为带头举报工头克扣工资,他被几个地痞“客气”地请出了工棚宿舍,身上除了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就只剩下那台破录音机和那块写着“强”字的红瓷砖。
冰冷的风从桥洞穿过,带来一股下水道的腥臭味。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块冰冷的瓷砖,像是抱着唯一的希望。
凌晨三点,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只有远处工地的探照灯还亮着。
他摸出那部旧手机,犹豫了很久,拨通了老周的电话。
“叔……是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强子?你咋了?声音不对劲。”电话那头,老周的声音带着睡意。
“叔,你……你帮我问问狗剩,高中物理难不难?”王强避开了自己的处境,声音压得很低,“我想……我想报个夜校,可我连初中数学都忘光了……”
老周在那头沉默了。
他听出了王强声音里的绝望和仅存的一丝倔强。
挂掉电话,他没再躺下,披上衣服,蹬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在凌晨的乡间小路上骑了二十里地,敲响了高老师家的门。
第二天清晨,当陈景明还在为昨天的遭遇而辗转反侧时,一包从老家寄来的教材送到了他的手上。
打开一看,是崭新的《初中物理精讲》和《高中数学同步练习》。
高老师用红笔圈出了每一章的重点,并在第一页的页脚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批注:“别管起点在哪,能抬头看路的人,就不会一辈子趴着。”
然而,路在脚下,却布满荆棘。
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陈景明的名字赫然挂在榜单的倒数第十。
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脸色比窗外的阴天还沉。
“陈景明,”她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你的基础太差了,特别是英语和物理,几乎是零基础。说实话,你不适合这里。我建议你跟家里商量一下,转去职高分流班,学一门技术,对你将来更好。”
“职高?”陈景明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咬着牙,从书包里掏出那张他一直珍藏着的、关于梁山镇中学模拟考加分事件的剪报复印件,放在班主任桌上。
“老师,我不是考不好,”他直视着对方诧异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是以前,我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考。”
班主任沉默了,目光在那张泛黄的复印件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现在有机会了,别浪费。”
走出办公室,陈景明脑海里的系统界面立刻浮现出一行灰色的新标签:【环境适应滞后者】。
他盯着走廊墙上那句“知识改变命运”的巨大标语,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回到座位,翻开笔记本,在那行标签的投影下,反手写下了一行字:“那就让我,改写知识的定义。”
周末,他揣着高老师寄来的书和自己所有的决心,想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查一些免费的线上教学视频。
然而,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一脸不耐烦的网管拦了下来:“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学生证呢?”
陈景明窘迫地站在原地,他根本没有办理过身份证,只有一张学籍卡。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清亮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是我弟弟,我们来查点资料。”
他猛地回头,看见李娟拎着一个帆布书包站在门口。
她没看他,而是将两张刚从打印店出来的A4纸递到网管面前,上面是她从学校图书馆官网复印的《城市青少年信息素养指南》和《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升学政策解读》。
“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她平静地说,“市少年宫每周六下午两点到四点有免费的电脑课,带上户口本复印件和学籍卡就能登记。”
网管悻悻地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
两人并肩走出网吧,沉默地走在铺满金黄落叶的街道上。
秋风卷起地上的叶子,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像一场迟来的、为他们童年举行的告别仪式。
当晚,陈景明在自己租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狭小出租屋里,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翻开高老师寄来的那本《初中物理精讲》。
他忽然发现,在“力与运动”那一章的页脚,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这一节我当年在课堂上讲得不好,概念没讲透,你替我,把它彻底补上。”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击中了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他擦干眼睛,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里那个名为“麦浪备份”的加密相册。
他点开王强多年前用录音机录下的那段粗粝的音频:“俺叫王强,今年十二岁,俺将来的梦想是当一个包工头,盖全村最高的楼!”
那混杂着电流嘶嘶声的、充满稚气的宣言,在此刻,却盖过了窗外远处工地传来的、沉重而规律的打桩声。
他眼前的标签长河再次浮现,那些原本刺目的【国际部预备役】、【环境适应滞后-者】等词条,光芒开始黯淡。
而在长河的中央,三个交织在一起的名字——陈景明、李娟、王强——缓缓亮起,它们之上,一个全新的、温和而坚韧的标签正在慢慢成形:
【正在学会呼吸的城市新人】
他拿起笔,翻开崭新的一页。
窗外,省城的天空被无数霓虹灯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形状,没有一颗星星。
但陈景明知道,在这片看不见星光的城市里,一场属于他们自己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学校的走廊里总是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同学,眼神里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审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在被无形地记录、打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蓄势待发的气息,仿佛一场无声的竞赛已经鸣枪,而他才刚刚找到自己的跑道。
他不知道,这一次,那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名为“评价”的尺子,将以何种方式落下。
这所学校,这座城市,对他们的第一次正式测量,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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