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倔强的绿意,并未止步于难以察觉。
清明后的雨水,仿佛带着某种指令,精准地浇灌着桥洞外那片被雷击过的焦土。
不过三五天光景,一片野麦便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破土而出,麦穗挺拔,青翠欲滴,比周围田里精心伺候的庄稼还要精神几分。
消息不胫而走。
村民们起初是好奇,后来便成了敬畏。
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桥洞外,对着这片凭空生出的麦田拍照、议论。
有人伸手去摸那麦叶,触感冰凉而坚韧,收回手时,神情像是摸到了什么灵物。
“这哪是机器烧的地,”一个老农蹲在田边,眯着眼看了半天,喃喃道,“这是土地爷显灵了,嫌那铁疙瘩太凉,给它盖了床被子。”
这话传开,来看热闹的人脸上都多了几分虔诚。
他们不再讨论服务器的算力,而是开始讨论这麦子抽穗的姿势,像不像村里某个已经过世、最会种地的长辈。
陈景明没有解释什么服务器散热和局部土壤环境改变的科学原理。
他只是默默地从屋里搬出一块木牌,用电烙铁烫上几个字,牢牢地立在了那片野麦前——“它听得见,也记得住。”
做完这一切,他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发布了一则“招募令”:招募机房轮值守护者。
要求只有一个,轮值当天,需从自家祖坟边上,带一捧土来。
村民们的热情超乎想象。
第二天清晨,第一位轮值的老人就捧着一抔用红布包裹的黄土,小心翼翼地来到桥洞。
他解开布包,将土轻轻地埋在机房水泥基座的一角,嘴里念念有词:“老祖宗,这是咱村的根,您帮着看顾着点。”
一捧,又一捧。
混合着不同山头、不同气息的泥土,带着各自家族百年的记忆,层层叠叠地覆盖了冰冷的混凝土基座。
当最后一捧土落定,当柳屯村所有姓氏的根脉都汇聚于此时,桥洞内沉寂已久的服务器机群,竟发出了一声清越的蜂鸣。
机房主控屏幕自动亮起,所有复杂的代码和数据流都消失了。
首页上只缓缓浮现出一行全新的标语,取代了之前冰冷的技术参数:
【所有回家的声音,都有位置。】
与此同时,李娟却接到了一个让她心头一紧的电话。
县教育局的同志语气公事公办,通知她,因“麦田写作课”在网络上引发了广泛讨论,省里将派下专家组,实地评估其教学模式,并探讨纳入地方特色课程体系的可能性。
挂掉电话,李娟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开始准备汇报材料和精美的ppt。
她沉默了片刻,转身走进儿子的房间。
小宇正趴在窗台上,聚精会神地看一只蜗牛缓慢爬行。
“小宇,走,”李娟拉起儿子的手,“我们去挖蚯蚓。”
母子俩没有去学校,反而一人提着一个小桶,走进了雨后松软的田埂。
他们录下青蛙的鼓噪,用手机微距拍摄露珠从狗尾巴草上滚落的瞬间。
回程时,遇见几个闻讯赶来的家长,忧心忡忡地问她:“李老师,专家都要来了,你不准备准备?听说带队的是个很厉害的教授,万一他说咱们这不科学怎么办?”
李娟抹去儿子脸上的泥点,笑了笑,语气平静却坚定:“慌什么?要是他们觉得我们的孩子太野,那我们就野给他们看。知识本来就不该是个筛子,把不一样的孩子都筛掉。它应该是一张网,能温柔地接住每一个往下掉的孩子。”
当晚,她没有写一份字斟句酌的汇报稿。
她将小宇那篇获奖作文、几十份孩子们写的《柳屯四季感官志》、还有那份苗寨孩子寄来的“气味地图”,全部打印成册。
册子的封面上,她用粗黑的字体写道:“请审阅这些‘不合格’的成长。”
风波同样找上了王强。
他的“麦根”大米在本地积攒了口碑,市面上立刻出现了打着擦边球的仿冒品——“麦根优选”、“麦根人家”,包装袋设计得几乎一模一样,价格却便宜了三成。
手下的人气得跳脚,催他赶紧找律师发函起诉。
王强却摆了摆手,掐灭了烟头,眼里闪过一丝草根的狡黠。
他没走法律程序,而是召集了村里所有闲着的老人孩子,在打谷场上架起了手机,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直播。
他从网上买来了所有仿冒品牌的“麦根”大米,和自家米混在一起,去掉包装,让村里的老人们盲测。
镜头前,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人面前摆着十个小碗,她们不说话,只是挨个拿起碗,凑到鼻子前闻一闻,再用指尖捻几粒米在掌心搓一搓。
“这碗,有霉味。”
“这碗,是去年的陈米,还抛了光。”
“这碗……嗯,有太阳味,是咱家的。”
三天后,他又开了第二场直播。
这次是拆封那些天他带着村民在网上下的订单。
镜头下,一袋袋“麦根优选”被划开,里面的大米要么夹生泛黄,要么干脆已经长出了细微的霉斑。
九成的仿品,在高清镜头和数万网友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直播的最后,王强没有说太多狠话,他只是对着镜头,平静地展示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品牌的名字可以抄,田里的节气抄不了,乡亲们的良心也抄不了。你们卖的是米,掰开了揉碎了就是一门生意。我卖的,是我爹临走前,还攥着我的手说‘强娃,在外面混,别给咱老王家丢人’的那口气。”
直播间里,弹幕瞬间爆炸。
希望的根须以不同的方式蔓延。
桥洞教室里,小杨老师正在给孩子们读那本贵州苗寨寄来的《迁徙歌谣手抄本》。
孩子们用稚嫩的蜡染技艺,画出了祖先翻山越岭的路线。
“……阿妈说,翻过那座山,就能听见狗叫。有狗叫的地方,就有人家……”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留守女孩突然举起手,大声说:“老师!他们的歌里也有狗叫!跟我家阿黄的叫声一样!我奶奶也说,听见狗叫,就知道快到家了!”
小杨老师心中一动,她顺势引导道:“所以,你看,山外面的孩子,他们心里也有一片回不去的田,也有一只叫阿黄的狗。他们的想家,和我们的想家,是一样的。”
课后,她立刻给陈景明发去一条消息:“景明哥,我们能不能在‘记忆云库’里建一个‘童声地图’?让每个地方的孩子,都能把自己的方言、童谣录进去。这样,不管他们走到哪里,都能点开听一听,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而在乡镇卫生院,夜班护士的“归魂香囊”已经悄然治愈了三十七个失眠和焦虑的村民,连邻村一位被工作压得夜夜噩梦的干部,都托人悄悄来求购。
有人劝她赶紧注册商标,搞成独家秘方。
她却摇了摇头,笑着说:“这里面是艾草、是灶灰、是崖柏,是咱们村口的味道。这是百家味,我一个人占了,就不灵了。”
她没有申请专利,反而发起了一个“艾草认养计划”。
她在卫生院后头的空地上开辟了一片药圃,邀请各家各户来认养一垄艾草,收获后统一制作香囊,收益全部注入村里的医疗互助基金。
计划公布的第一天,就有四十二户村民报名,连村里一位多年不出门的孤寡老人,都拄着拐杖,送来了一大把自家屋檐下挂了多年的陈艾。
夏至前夕,江风温热。
陈景明、李娟、王强三人再次聚在了当年偷看露天电影的江边大堤上。
这次,他们手里没有三十年前的电影票,也没有写满焦虑的裁员名单,只各自捧着一碗用王强新米熬出的粥。
米粥温润,入口是阳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
“我昨晚做了个梦,”王强扒拉着碗里的粥,忽然开口,“梦见咱们仨还在小学门口的小卖部抽水浒卡。可我抽了一整盒,拆开一看,没有一个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张,全是‘农民卡’。”
李娟噗嗤一声笑出来,眼角却泛起了泪光:“我梦到小宇在市里的大礼堂念他那篇作文,台下坐满了穿西装打领带的评委。他们一开始表情可严肃了,可听着听着,一个个都哭了。”
陈景明没有说自己的梦。
他只是望着江面倒映的城市灯火,轻声说:“刚才,‘记忆云库’的系统给我推了条消息。有个在上海陆家嘴上班的程序员,刚刚上传了一张崇明岛的油菜花田照片。他在备注里写:‘我妈在上海做了二十年保洁,怕被人瞧不起,从来不说一句老家话。今天,我替她说一次。’”
他的话音刚落,村里广播站的大喇叭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不是熟悉的《新闻联播》前奏,也不是村委会的通知,而是一段咿咿呀呀的童谣。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方言,可那旋律里流淌的关于田埂、小狗和外婆桥的呢喃,却又像极了他们自己失落在三十年前那个夏夜里的声音。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望向广播站的方向,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恍然。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亮。
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中巴车,缓缓停在了柳屯村小学的门口,车门打开,几位气质俨然的男女走了下来,为首的中年男人正是省里来的教育专家。
然而,预想中尘土飞扬的校门口,此刻却空无一人。
李娟不在。
她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带着全校师生,站在这里等待审判,或者迎接荣光。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麦浪翻滚三十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