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像一层湿冷的纱,紧紧裹着陈家庄的断壁残垣。
陈景明已经拄着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村道上。
那个昨夜闯入脑海的念头,像一颗烧红的炭,催着他,让他无法安眠。
村口的建材堆场一片死寂。
那几辆本该在清晨发动引擎、随时准备运走废料的卡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准备用于重建学堂的红砖,此刻却被一道道刺眼的白色封条交叉贴满,上面“违建物资,禁止动用”的黑色宋体字,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一道道冰冷的判词。
开发商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更快,也更阴狠。
他们不跟你争吵,不跟你对峙,直接釜底抽薪,用一纸公文将你所有的希望封死。
陈景明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缓缓蹲下身,右眼的模糊视界里,那些封条的轮廓扭曲着,像一张张狞笑的脸。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块被封条压住的碎砖,触到了一片粗糙的颗粒感。
捻开来,在指腹上留下一抹灰白的粉末,在潮湿的空气里,隐约泛着磷光。
萤石粉。
昨夜的雨水冲刷掉了表面的泥土,露出了这掺杂在劣质砖坯里的“佐料”。
一瞬间,一个遥远的记忆画面,如同被闪电劈开的黑幕,轰然炸响在他脑海里。
那是妹妹小雅躺在病床上,生命最后几天,她虚弱地抓着他的手,眼睛里是无尽的向往:“哥,他们说海边的沙滩上,晚上有会发光的沙子,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一样……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大海的。”
他当时点头,却再也没能兑现。
此刻,这砖上的萤石粉,竟和妹妹梦里的星沙重叠在一起。
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悔恨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没有逃避,没有再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那样,用工作和酒精麻痹自己。
他将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张开,狠狠地按进了砖堆旁湿润的泥土里。
冰冷的泥土瞬间攫住了他的掌心。
“……可她连学堂都没上完。”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块,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就是这一刹那,他掌下的泥土,那片浸透了百年雨水、麦根、与无数代人脚印的土地,仿佛被他的执念唤醒。
一层淡淡的灰白光晕从他掌心边缘浮现,泥土的表面,竟缓缓凝结出三行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字迹:
【被遗忘的根】
【不该消失的名字】
【还有人在等】
陈景明心头剧震。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他眼疾带来的错乱。
这是土地在回应他。
那个所谓的“标签系统”,在此刻完成了它第一次真正的空间锚定——它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精神世界的投影,而是连接了他与这片土地集体记忆的桥梁。
当晚,月光如洗,清冷地洒在学堂的废墟上。
陈景明召集了王强、李娟和退休的建筑监理老罗。
他没有说自己看到的异象,只是指着远处那棵百年老槐树,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不等审批了。砖被封了,车被拖了,下一步就是彻底清场。我们没时间了。”
王强一拳砸在自己腿上,骂了句脏话:“妈的,那怎么办?跟他们拼了?”
“不拼命。”陈景明摇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自己建。从山里那边的废弃砖窑,一块砖,一块砖,背进来。搭个棚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得让孩子们有地方写字。”
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王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蛮劲:“行!就这么干!我库房里还有两扇拆下来的旧门板,结实着呢!我这就去扛来,给孩子们当课桌腿!”
“我这儿有水平仪、卷尺、墨斗。”老罗从随身的帆布工具包里,一样样掏出他视若珍宝的家伙,小心地擦拭着,“背砖我这把老骨头可能不行,但每一块砖怎么砌,每一张桌子是不是平,我来验收。不能让孩子坐在歪桌子上读书。”
李娟一直沉默着,此刻,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她疲惫却坚毅的脸庞。
“我连夜起草一份《民间自助教育临时备案书》。”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有力,“详细陈述我们的困境、我们的诉求,以及我们的自救方案。一式三份,分别寄往县教育局、民政局和国家乡村振兴局。哪怕收不到任何回音,我们也要让这件事,在国家的档案里,留下记录。”
第一夜,“夜行背砖”行动无声启动。
除了他们四个,还有三个被王强说服的工友,总共七个人。
没有车,就靠一双腿,徒步翻越近十里的崎岖山路,到达那个早已废弃的砖窑。
月光是唯一的向导。
每个人都默默地往自己的背篓里装砖,二十块,是陈景明定下的标准,也是一个成年男人在山路上能承受的极限。
队伍里,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是聋哑女童小满。
她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执拗地不肯回去。
王强拗不过她,只好找了个最小的背篓,给她装了五块砖。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最先掉队,可她却背着那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重量,一步一步,走得比谁都稳。
凌晨三点,当他们返回村口时,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汗水浸透了衣背,肩膀被砖角磨得火辣辣地疼。
但没人抱怨。他们只是沉默地将砖卸下,整齐地码放在老槐树下。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小满又出现在那片废墟上。
她拿起粉笔,就着昨夜的月光,重新描绘那幅被雨水冲刷模糊的画——三只大小不一的手掌交叠在一起,立下誓言。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当她踮起脚,补全最后一笔时,站在不远处槐树下的陈景明,悄然闭上了眼。
他将心神沉入与土地的连接中,尝试着将一个念头、一个标签,像种子一样压入槐树根部的土壤里。
【守护】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也就在那天上午,一位头发花白、提着菜篮子的老人路过学堂废墟,他似乎是来邻村赶集的。
他驻足看了许久,看着小满的画,看着那堆崭新的红砖。
良久,他从自己泛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边缘已经卷曲的《少年语文读本》,轻轻放在了王强扛来的门板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堆砖点了点头,转身默默离去。
第三夜,风雨骤来。
开发商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村里的水电被掐断,黑暗与寒冷笼罩了一切。
更糟的是,通往山里砖窑的几个路口,都出现了陌生的车辆和人影,他们设下了关卡,明确拦截任何试图运送“物资”的车辆和人员。
但陈景明早有预料。
他让村民们化整为零,分批在凌晨两点从不同的小路进山。
暴雨如注,山路泥泞难行,好几次都有人滑倒。
王强自己咳得厉害,嘴角甚至渗出血丝,却死死扶住一位险些滚下山坡的老人,他咬着牙低吼:“以前我跟人打架,是为了争一口鸟气。现在背这块砖,是替当年没书读的自己,还债!”
当他们浑身泥浆、狼狈不堪地抵达学堂地基时,天已微亮。
所有人都僵住了。
学堂原本的地基上,被挖掘机连夜挖开了一道一米多宽、两米多深的巨大壕沟,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将他们的希望彻底斩断。
死一般的沉默。
片刻之后,老罗第一个打破了寂静。
他把背上的砖猛地往地上一放,二话不说,纵身跳进了冰冷的泥沟里。
他张开双臂,用自己瘦削的身体,挡在了那台停在不远处的挖掘机前,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要拆,要挖,先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碾过去!”
风雨在这一刻仿佛都为之凝滞。
陈景明没有跳下去。
他缓缓走到那棵老槐树下,盘膝坐定,将那只因输液而布满针孔的右手,掌心朝下,再次紧紧贴住了湿漉漉的地面。
他闭上双眼,将自己全部的意志、所有的不甘、悔恨与希望,通过那个神秘的“标签系统”,毫无保留地沉入脚下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大地。
风,骤然停了。
漫天急雨,竟也渐渐化作了若有无无的细丝。
刹那间,在场所有幸存村民,以及那几个正在用手机偷偷直播的年轻人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同时黑屏,然后,一张从未被他们拍摄过的照片,自动弹了出来——
画面里,是童年的自己,穿着崭新的衣服,正被年轻的父母牵着手,满脸兴奋地走向村小的校门。
背景,正是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照片的色调温暖而泛黄,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直播间瞬间爆炸了。
“我的天!这是什么情况?我的手机也……”
“这是我!这是我小时候和我爸妈!这张照片我从来没见过!”
“p图?不可能!上百部手机同时被黑,然后弹出各自的童年照?这是神迹!”
#麦田学堂#、#回不去的故乡#、#土地的记忆#,几个词条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冲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榜首。
槐树下,陈景明缓缓抬起右手。
那原本纹路清晰的掌心,此刻竟褪成了一片淡白,掌纹模糊,如同被岁月和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古老纸页。
远处,天际线已经泛白。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一辆电动车,在泥泞的村道上艰难地驶来。
那是快递员老张,他的电动车后座和车筐上,贴满了孩子们用彩色蜡笔画的寄语和爱心。
车上,载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那是第一箱由无数陌生网友捐赠而来的文具和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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