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城南古槐下露重风寒。林昭立于树影深处,袖中残笺已展开三次,指腹摩挲着那行“三日后子时,城南古槐下候信”,墨色未褪,笔锋如刃。他抬眼望枝,乌木匣悬于半空,系绳纤细如丝,随风轻晃。未见人影,亦无声息。
他取匣而开,内无他物,唯一卷黄麻纸图,上绘蜿蜒小径,自城南起,经荒坡、石桥、竹林三重,终至一院落轮廓,旁注“溪流绕门,竹影覆檐”。另有一枚竹牌,寸许长,一面刻“竹”字,刀痕深峻,非匠工所制,倒似亲手削成。
林昭将竹牌翻覆于掌,触之微涩,知非新物。前夜律书布包、药方、密信,皆出一手,而此人助他脱困,却不露面,所图非私怨,亦非寻常提携。他收图藏牌,转身循图所示南行。
天未破晓,街巷寂寥。他穿小巷,越荒坡,足踏碎石,衣摆沾露。三里外,溪声渐起,清流自山隙而出,绕石而行。前行数十步,竹林骤现,浓密如墙,唯中间一径可通。尽头处,青瓦白墙隐于雾中,门额横书“竹溪书院”四字,笔力苍劲,墨色沉厚,似经年未改。
守门童子年约十岁,坐于石阶上诵书,见人至,抬头打量。林昭递上竹牌,童子接过细看,又从怀中取出一模同样竹牌对照,纹路相合,方起身引路。
“山长有令,欲见者,须过三问。”
林昭随其入院。讲堂静立竹林深处,檐角悬铜铃,风过无声。陈元直端坐堂上,白须垂胸,目光如裁纸刀,一寸寸刮过林昭面容。布衣洗得发白,腰无佩玉,唯袖口微磨,显是常执笔之人。
“汝欲入此门?”
“愿受教。”
“非为功名?”
“非为功名。”
陈元直颔首,不令其坐,只道:“三问若过,可留。一题未通,即出。”
林昭垂手而立。
第一问起:“《论语》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今人多斥其为愚民之术,以为不合仁政。汝以为然否?”
堂中静极,唯风穿竹叶,簌簌如翻书。
林昭未即答,思片刻,方道:“此句断读有误。若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则义大不同。圣人教化,因材施教,非禁民知,乃教之以知。秦以法令驭民,不教而诛,故速亡。汉兴,设庠序,开郡国学,民始知礼。可见民非不可知,实教化未至耳。今若欲安天下,先启民智,智启则志立,志立则事成。文章若不能醒民,纵然锦绣,亦是虚文。”
陈元直眸光微动,指尖轻叩案角。
第二问继至:“今岁江南大旱,朝廷蠲免三成赋税,然灾民仍饿殍载道,地方仓廪未空,症结何在?”
林昭略一沉吟,道:“蠲税之令出于朝廷,然执行在州县。豪户有势,可匿田逃赋,灾至则转嫁小民;胥吏贪墨,截留仓粮,虚报赈册。朝廷仁政,层层剥蚀,终成空文。非上无德,乃下无制。若无巡按纠察,无乡老具报,无账目公晒,则善政必为奸蠹所蚀。故治灾不在蠲免几何,而在令行禁止,监察得力。”
陈元直终于抬眼,正视其面。
第三问出,声转低沉:“若你才学俱备,志在天下,然终生不得志,无人用你,亦无名无禄,当如何?”
林昭垂首,良久方抬眼,目光如钉:“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然一日在岸,便当以笔为犁,耕一方田。不为功名,但求无愧。天下之大,岂无寸土可耕?人心之微,岂无一语可动?纵无人听,我亦当言。言之不从,书之于册。书之不传,藏之名山。待后来者读之,知曾有人不屈于时,不媚于势,不废其心——此即不孤。”
堂中寂然。
陈元直缓缓起身,离座三步,立于阶前。他凝视林昭,目光如探渊底,似要剖其肺腑,察其本心。
“汝可知,我为何设此三问?”
林昭未语。
“经义,考汝识见;时政,考汝实学;心性,考汝持守。三者缺一,不足立于世。今人读书,或为辞章,或为功名,或为压人一头。汝言‘以笔为犁’,非虚语。此志不堕,此心不欺。”
他忽转身,取案上一册《孟子》掷于案前:“汝既知民贵君轻,可知其后一句?”
“社稷次之。”
“然。社稷可更,君可易,唯民不可弃。然今之官吏,视民如草芥,视赋税如血食。汝若为官,当以何道立身?”
“以实心行实政,以实政养实民。不尚空谈,不务虚名。”
陈元直抚须,默然良久,忽道:“昨夜三问,非考学问,实考心志。你能破‘经义’之执,识‘时政’之弊,守‘心性’之正——可入我门。”
林昭深揖至地,额几触尘。
次日清晨,童子送青布长衫一件,竹牌一枚。牌上刻“林昭,字子明”,刀工拙朴,却字字清晰。书院名册已录其名。
林昭将旧布衫叠整,收入行囊。那衫曾伴他赴县试,当众背书,舌战群儒,亦曾于监舍中沾尘染汗,几成囚衣。今朝脱下,非弃旧,乃立新。
他立于书院石阶,晨光穿竹而下,斑驳如履新途。袖中竹牌微凉,却似有火种藏于其中。
前方讲堂钟声初响,余音未绝,陈元直自竹林小径缓步而来,手中持一卷书,封面无题,边角磨损,显是常翻之本。
“今日不讲经,只问一事。”他停步,目光如炬,“昨日我问你若不得志当如何,你言‘以笔为犁’。今若有人夺你笔,折你犁,断你言路,焚你书稿——你还能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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