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奔流,墨迹早已散尽,纸页沉入石隙,不见踪影。林昭立于岸侧,指尖微屈,默诵全文,一字未遗。他未伸手去捞,亦未言语,只将袖口残存的纸角轻轻捻碎,任其随风飘落。归舍后,取竹简数片,以刀刻《井田论》要义,复于旁录《孟子·滕文公上》“有恒产者有恒心”一句,连书七遍。刀锋入竹,声如裂帛,字字深陷。
次日辰时,经义堂钟声再响。
诸生列席,气氛沉滞。助教立于案前,翻册点名:“林昭,释《孟子》‘井地’章。”
林昭起身,正欲开言,忽闻左侧席间一人霍然站起,乃同窗周景元,赵氏姻亲,素附赵文炳。此人执书在手,声调清厉:“学生有疑。昨日林兄文章谓‘井田不可复’,此非曲解孟子本意乎?《滕文公》明载‘方里而井,井九百亩’,此乃圣王仁政之基,何以轻言难行?”
语毕,环视左右,数人颔首附和。有人低语:“若井田不可复,岂非讥先贤?”
林昭未即辩驳,反问:“周兄言井田可复,敢问当今户部所录,天下在籍田亩几何?”
周景元一怔:“此……非经生所习。”
“豪族占田几何?细民授田几何?”
“此……此等琐务,自有户曹掌之。”
林昭声渐沉:“既不知今之田制,何敢言复古之政?孟子言‘井地’,非为颂古,实为救时。彼时列国兼并,民失其田,故设此制以安百姓。今之世,豪强吞并更甚于战国,田产集中,赋役苛重,若不察其弊,徒诵‘方里而井’,是避疾而讳医,岂非愚哉?”
堂中微静。
周景元面色微变,强声道:“尔以实务乱经义,岂非舍本逐末?朱子有言:‘井田乃王政之本’,此千古定论,岂容轻议?”
林昭冷笑:“朱子所言,全乎?”
“自然。”
“《朱子语类》卷九十五载:‘井田虽善法,然行之甚难,须待时势’,又言‘今无其时,不可强为’。周兄但引前句,不读后文,是断章取义,非治学也。”
众人哗然。
周景元额现细汗,仍强撑:“纵使难行,亦当存其义。尔以史代经,悖离圣道,岂是儒者所为?”
林昭徐徐展卷:“经从何来?三代口传,竹简录之,汉儒校之,唐人注之,宋人释之。若无史证,何知井田实存?何知孟子所言非寓言?”
他顿声,目视众人:“近年陇西出土西周简牍,载‘八家共耕,公田不纳粟于国,而供宗庙祭祀’——此即井田实态。然其时铁器未广,牛耕未行,人力维艰,故以九百亩为限,八家共助公田。今铁犁普及,亩产倍于往昔,若仍拘九百亩划井,强分良田为碎块,岂非削足适履?”
堂中一片死寂。
“孟子言‘民事不可缓也’,若真行仁政,当察今之田制,清隐田,核豪产,均赋役,而非空诵古文,自欺欺人。井田之义在均平,不在形制。若舍其义而执其形,是守椟而弃珠。”
周景元双唇微颤,终不能言。
林昭再进一步:“你诵朱子,可知朱子在漳州任上,欲行经界法,清丈田亩,豪族阻之,三年未成,临去叹曰:‘此邦无井田之实,空有仁政之名’?若真欲复井田,先清豪族隐田百万顷,可乎?”
无人应答。
“子不读全书,但取片言,便以大义压人。此非读经,乃是借经杀人。”
言毕,满堂寂然。诸生低首,不敢与视。周景元僵立原地,手中书卷滑落,跌于案前,发出闷响。助教立于高台,亦未出一语,只将目光缓缓移向林昭,神色复杂。
林昭收书,整衣,向助教深揖:“经义贵在明理,不在争胜。今日所言,愿与诸君共思之。”
礼毕,转身离席。
诸生默然,或低头抚卷,或凝视案角,竟无一人先行起身。待林昭身影消失于廊外,方有窸窣动静,人影陆续散去。有人低声叹:“其论虽悍,然引据周密,难以驳诘。”另一人道:“陇西简牍,我竟未闻……此人所学,从何而来?”
膳堂门前,林昭缓步而行,忽觉眼角微动。院墙外竹林深处,一道人影立于石径转角,袖中执笔,正疾书于纸。那人见林昭望来,迅即收笔入袖,转身欲退。布衣微掀,露出半截墨痕布条,其上隐约可见“赵”字烙印。
林昭止步。
风穿回廊,吹动檐下铜铃,一声轻响。
那人疾步穿林而去,布条一角卡于竹刺,撕裂半寸,飘落泥中。林昭缓步上前,俯身拾起,指尖摩挲布纹,目光沉静。
远处书院钟声再起,响彻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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