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林昭将铜牌裹入细布,置于案底暗格,锁扣轻合。昨夜风止后,他未再启户,亦未翻阅密件,只将《论语》摊于案上,墨迹干透,那“慎”字如钉入纸背。天甫亮,便有院吏来唤,言修史房辰时例会,不得延误。
他整衣出寓,步履如常,然袖中指尖微动,似仍触着那枚铜牌背面弹出的二字——“东宫”。一路穿廊过庑,同僚谈笑自若,却有数人目光斜掠,语声忽低。林昭不驻足,不回视,径入值房。
值房内檀烟袅袅,掌院尚未至,诸编修围坐论稿。见林昭入,谈笑略滞。一人冷笑言:“浙东米价三月涨五倍,饥民掘草根为食,竟无人敢奏。”另一人接口:“非无人奏,乃奏而无用。周太守日日设宴款待盐商,岂容寒门子指摘?”语罢环顾,目光落于林昭。
林昭垂目,取笔砚安放案头,不接话,亦不避让。少顷掌院至,例行分派卷册,命诸人校录嘉德朝礼制条陈。众人领命,各自归位。林昭正欲启卷,忽闻门外脚步轻促,一青衣信使立于帘外,手持竹节筒,声言竹溪书院急信,面呈林编修。
众目睽睽之下,林昭起身接筒,退至窗侧启封。素笺展开,仅数行字,笔力苍劲,出自陈元直无疑:“帝疾骤发,裴相摄政。周崶附盐商,浙东恐乱。子明才堪任重,恐有外迁之议。慎之,慎之。”末无署名,唯右下角茶渍斑驳,形如枯叶覆纸。
他不动声色,将信收于袖中,归座如初。然指腹悄然摩挲茶痕,借窗光细察,纹路交错处,隐约显出二字轮廓——“屯田”。此非偶然沾染,乃以浓茶写就,干后隐迹,遇光则现。陈师之意,不在示警,而在授机。
午时散值,林昭未归寓,先遣仆往太医院打探。仆归报:“帝已三日未临朝,裴相代批六部奏章,内廷禁言病症。”林昭颔首,赐银令退。独坐灯下,铺纸提笔,列三事:一曰帝疾真假,二曰外迁虚实,三曰浙东可否立足。
若帝真病危,裴党必清肃异己,外放非擢升,乃削权之始。然陈元直特遣密信,不直言祸,反言“才堪任重”,或示此去非贬,而是试炼。浙东之地,乃赵文炳故里,盐商盘踞,豪强横行,若遣寒门新进前往,非为治民,实为投石问水——试看裴党能否一手遮天。
然家事亦迫。未时三刻,临安老仆遣人递信,言母咳疾加剧,夜不能寐,汤药入口即吐,医者束手。信末恳请归省。林昭握信良久,终未批一字。此时离京,必被裴党视为畏罪潜逃,反坐实“心虚避责”之名。然母病不可不救。
他取纸另书一函,命仆携银五两,往临安城南药铺购川贝母、蜜炙枇杷膏,嘱“勿言我名,称旧友所赠”。又附短笺予老仆,仅八字:“药到即用,勿问来处。”
入夜,值房已空,林昭返寓闭户。取陈元直来信摊于灯上,以温水轻敷茶渍,烘干再观,“屯田”二字愈发清晰。忽有所悟:浙东濒海,荒地广布,若行屯田,可募流民垦荒,以粮代赈,既安民,又夺豪强之利。然此策非徒有条陈即可行,必得实权在手,且能破地方盘踞之势。
他取笔蘸墨,于信背空白处默录《均田策》要义:
“一曰清丈隐田,按亩征赋;
二曰募饥民为屯户,官给籽种牛具;
三曰设屯田使,直隶中枢,不受府县节制;
四曰岁终考成,黜陟由吏部核验。”
字迹沉稳,笔力渐重。每书一句,心志愈明。外放若成,非退,乃进;非贬,乃机。浙东之乱,表面为民饥,实为豪强与官府勾结,吞没漕粮,压价囤米,待价而沽。周崶若真附盐商,便是纵乱。而破局之钥,不在弹劾,而在另立体制——以屯田之名,行分权之实。
正思忖间,窗外传来更鼓,三声短,两声长——乃翰林院夜巡暗号。林昭吹灯,将信折好藏入《礼制考》夹层,与玉珏并置。又将《均田策》草稿焚于灯焰,灰烬入水,倾于檐下。
次日清晨,他赴院如常,然步履微变。过西清阁时,驻足片刻,见数名裴党文臣聚于廊下,手持一卷,指划议论,语涉“浙东民变”“寒士不堪实务”。一人见林昭至,忽止语,冷笑避去。
林昭不追不问,入值房后,取昨日未竟之礼制卷册,提笔校录。笔锋过处,字字端肃,无一潦草。然于页脚空白,以极细小楷添一行字:“屯田非止于田,乃立信于民,夺权于豪。”
正书毕,院吏忽至,言掌院召见。林昭整衣前往,途中遇谢允自廊外入,袍角微湿,似冒晨露而来。二人错身,谢允低语:“昨夜东宫增补讲读官三人,皆裴党门生。诏书未下,名单已传。”
林昭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
谢允又道:“浙东缺员,吏部已有议动。”
林昭止步,转身相望:“何人所荐?”
“尚未定名。”谢允目光沉定,“然风传裴相亲言:‘林某文章虽工,于实务恐未谙熟,若遣外任,或可砺其才。’”
林昭默然。此语看似宽宥,实为定谳——以“历练”之名,行放逐之实。然既由裴相亲提,则外迁几成定局。若拒,即显怯;若应,恐入虎口。
谢允压声:“你若去,如何破局?”
林昭望向院中古柏,枝干虬劲,根深入土。片刻后,开口:“先立屯田使司。”
“无旨意,无印信,如何立?”
“先立人。”林昭缓步前行,“人立,则事可谋。”
谢允欲再言,忽闻鼓声自宫城方向传来,沉闷连响——乃帝疾加重,召集群臣议事之兆。二人对视,皆知风暴将至。
林昭返值房,取笔砚,将《礼制考》中“屯田”条目尽数摘录,另成一册。又将陈元直密信取出,置于灯下再观。茶渍已干,然“屯田”二字犹显。他以指甲轻划纸背,忽觉某处微厚。
撕开衬纸,内藏极小纸条,字如蝇头:“赵氏盐仓在萧山北岸,每月初七夜运,避巡检。”
林昭凝视良久,将纸条收入袖中。
暮色四合,他独坐案前,提笔欲书,忽停。
笔尖悬于纸上,墨滴将落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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