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日光斜照，青铜鹤灯的影子已从宰相空座前移开。林昭立于紫宸殿侧廊，手中一卷黄绸尚未封缄，是三百道寒门士子的任职令。谢允与徐怀之并肩而至，脚步轻稳。
“庶选司的名单核过了。”谢允将一本薄册递上，“三州十二县缺员，皆由试职补入，无一出自世家。”
徐怀之补充：“工部七处河渠督办，原由门阀子弟轮值，如今换上六位寒门出身的小吏，昨日已启程赴任。”
林昭点头，指尖抚过名单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周维、李承言……这些曾在岭南、浙东默默治水垦田的人，如今终于不必再低头求荐。
“崔衍今日早朝递了折子。”谢允语气微沉，“说‘士无家学，难明礼制’，请复旧例，举贤必由三品以上官员联名保举。”
林昭目光一动：“他想把路堵死？”
“不止是他。”徐怀之低声道，“昨夜我回府时，门下有老仆传话，几位致仕的尚书暗中串联，称新政太过急切，恐伤国体。”
林昭冷笑一声，将名单收入袖中：“那就让他们在廷议上说个明白。”
次日清晨，宣政殿内百官列班。天子端坐御座，面色虽仍显清瘦，目光却已清明如初。林昭立于内阁首辅之位，未发一言。礼部尚书崔衍越班而出，手持玉笏，声调沉稳。
“臣启陛下，”他开口，“自古选才，必重门第。非世家不能藏书，不能延师，不能通晓典章礼仪。今骤然广开寒门之路，恐使庸碌之辈混迹朝堂，败坏风纪。”
一名白发老臣随即附和：“前朝曾有寒人掌兵，不知调度，致边军溃败。此等教训，不可不鉴。”
话音未落，谢允踏步而出：“敢问崔尚书，去年浙东大涝，是谁率民筑堤百里，保三县不失？是临安布衣出身的县令周维。他父亲是个塾师，家中仅藏《论语》半部，也算不得‘藏书之家’吧？”
殿中有人轻咳，似欲打断。谢允不等其开口，继续道：“再问，岭南屯田使李承言，三年开田两万亩，养活流民八千户。他幼年随母采药为生，十岁才识字，也没进过什么‘名师之门’。这样的人，难道就不配治民？”
崔衍脸色微变：“此乃特例，岂能概全？”
“特例？”徐怀之缓步出列，手中捧着一卷工部簿册，“臣这里有一份记录。过去五年，全国新建驿道七十二条，其中四十九条由寒门小吏主持修造；新开河渠二十三处，十七处出自非世宦出身的主簿之手。数据在此，诸公可自行查验。”
他将簿册交予殿前执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说‘不知典章’，他们写的奏报都按规制来；若说‘不通礼制’，他们每年祭典从未出错。倒是某些世家子弟，连赋税册都读不懂，只知饮酒赋诗。”
殿中一时寂静。
林昭这才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袍，向前一步。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传遍大殿，“裴元衡当政之时，科场舞弊，军饷贪墨，边将私通外敌，哪一件不是出自‘世家大族’之手？他口口声声安定社稷，实则锢塞贤路，使天下英才不得其门而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
“今日有人说寒门无根，不堪大任。可我想问一句——根从何来？若世代不得入仕，如何积学？若无人举荐，如何成名？若永远不给机会，又怎能证明自己？”
“先帝曾言：‘天下之才，在山林不在朱门。’今陛下重启新政，正是要打破陈规，唯才是举。若因出身弃人，岂非重蹈裴党覆辙？”
天子坐在御座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片刻后，他开口：“林卿所言，可有凭证？”
林昭拱手：“臣已整理近年寒门官员治绩实录，共计十人，皆有案可查，百姓具状称颂。若陛下允准，愿当庭呈阅。”
天子颔首。
谢允当即取出一叠文书，由内侍转呈御前。天子一页页翻看，眉头渐渐舒展。其中有浙东百姓联名书，称周维“清廉如水，昼夜巡堤，足破履而不顾”；有岭南流民状纸，写李承言“亲执锄犁，与民同作，暑月不张伞盖”。
良久，天子抬眼：“这些人都未曾经过荐举？”
“未曾。”林昭答，“他们是凭真才实学，在地方一步步做出来的。”
殿中再无人出声。
天子站起身，环视群臣：“自今日起，凡有才德者，不论出身，皆可擢用。吏部即刻拟定新规，不得以门第为限。”
“臣遵旨。”吏部尚书低头应命，声音微颤。
散朝之后，林昭未归值房，径直前往吏部衙署。谢允与徐怀之随行。厅中书吏见三人到来，纷纷起身避让。
林昭站在堂前，朗声道：“从今日起，设‘庶选司’，专理寒门举荐事务。人选由各地学政报送，经三轮策论考核，择优录用。谢御史兼领其事，徐郎中协理工程类铨选。”
谢允当即展开一份名录：“首批三百人，已核定完毕。即日下发任命，分派各州县试职一年，考绩合格者转正。”
徐怀之补充：“工部另拨二十名技术吏员，随行指导水利、仓储、驿道修建。”
文书迅速封缄，黄绸缠绕，印泥鲜红。一队差役抬着木箱走出吏部大门，直奔宫门而去。
林昭立于石阶之上，目送那批文书入宫。阳光落在青袍肩头，微微发亮。
他知道，这一批批名字送往四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田间地头会有真正懂农事的县令，意味着边城驿站不再腐朽倾颓，意味着无数曾被拒之门外的年轻人，终于看到了一条可以走上去的路。
他转身步入内阁值房，提笔批下一纸调令：“着林昭即日启程，巡阅浙东吏治。”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凝成一点。窗外传来鼓声，那是宫门闭前的最后一通报时。
他搁下笔，将调令吹干，放入信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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