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诚高举着那本染血的名单,如同擎着一柄足以刺破黑暗苍穹的利剑。他的声音在金銮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也砸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头。
“臣,万死不敢欺君!此名单,乃臣从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赵无咎密室中拼死取得!其上所载,桩桩件件,皆可查证!赵无咎,正是栽赃于臣、盗窃玉玺、结党营私之主谋!臣与身边这位沈姑娘,九死一生,方得此证物,呈于御前,以证清白,以揭奸佞!”
名单!赵无咎!主谋!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引发的震动远超之前。如果说玉玺的出现是巨石入水,那么辛诚这番指控,则无异于在深水中引爆了惊雷!赵无咎是何人?天子亲军,北镇抚司的掌印官,权柄赫赫,爪牙遍布朝野!他竟是玉玺案的主谋?那这背后牵扯出的,将是何等庞大的一张网?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百官之中,有人面色瞬间惨白,有人眼神闪烁不定,有人额角渗出冷汗,更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要远离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名单。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金殿之上悄然蔓延。
“信口雌黄!”
一声尖利的厉喝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他上前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躬,语气悲愤却带着老辣:
“陛下!此子分明是穷途末路,构陷不成,便行此狂悖之事,闯入金殿,污蔑朝廷重臣!赵镇抚使忠心耿耿,人所共知,岂容他血口喷人!他手中所谓名单,焉知不是伪造?所谓密室取得,赵镇抚使已死,死无对证,全凭他一张嘴胡说八道!此等狂徒,不立刻诛杀,何以正朝纲,何以安人心?!”
王振久居高位,深谙权术,一番话避实就虚,直接将矛头引向辛诚“闯殿”、“诬告”、“证据存疑”之上,更是点出赵无咎已死,试图将水搅浑。
冯保也立刻反应过来,尖声附和:“王公公所言极是!陛下,辛诚此獠,罪证确凿,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意图搅乱圣听,其心可诛!请陛下立刻下旨,将此逆贼及其同党拿下,明正典刑!”
两位内相同时发力,声势骇人。许多依附于他们的官员也纷纷出言,要求严惩辛诚。
面对这汹涌的指责,辛诚孤立于大殿中央,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但他没有丝毫慌乱,「洞虚」之境让他清晰地感知到,王振和冯保那看似义正辞严的表象下,隐藏着何等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惊惧,是愤怒,是狗急跳墙的疯狂!
他没有去看王振和冯保,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丹陛之上,那掌控着最终裁决的帝王。
朱棣依旧沉默着。他深邃的目光在王振、冯保以及辛诚之间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众人的心跳上。他在权衡,在判断。作为从血与火中厮杀出来的帝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堂斗争的残酷与诡谲,也比任何人都多疑。他不会被轻易煽动,但也不会轻信任何一方。
终于,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殿内的喧嚣。目光落在辛诚手中的名单上。
“将名单,呈上来。”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内侍躬身小跑下丹陛,从辛诚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本染血的名单,又快步返回,双手高举过顶,呈于御前。
朱棣并没有立刻翻阅。他用手指拂过名单封皮上那已然发暗的血迹,眼神冰冷。这血迹,无声地诉说着获取这份名单过程中的惨烈。他抬眼,看向辛诚:“赵无咎,如何死的?”
这个问题极其关键,直接关系到名单来源的可信度,也关系到辛诚是否杀人灭口。
辛诚坦然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沉声道:“回陛下,臣与沈姑娘在赵无咎密室中找到玉玺与此名单时,被他察觉。他欲抢夺证据,臣等与之搏斗。他见事不可为,便咬碎口中预藏的毒囊,自爆而亡,意图同归于尽,毁尸灭迹!臣等亦是侥幸,方才脱身。”
他省略了部分细节,但核心过程清晰。自爆身亡,这符合死士和被逼入绝境核心人物的行为模式,也解释了为何没有活口。
朱棣听完,不置可否。他终于翻开了那本名单。
一时间,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的脸上,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龙颜上读出些许信息。王振和冯保的呼吸几乎停滞,紧紧盯着皇帝翻动书页的手指。
朱棣翻阅的速度并不快,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以及旁边标注的“已掌控”、“待掌控”和那些或真或假、却足以致命的“把柄”。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站在他身侧的王振,却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点点冻结。
突然,朱棣的手指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数息,然后缓缓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射向文官班列中一个站在靠前位置、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上。
“李尚书。”
被点名的,乃是户部尚书李庆!一位在朝近三十年的老臣,素以持重(或者说圆滑)着称!
李庆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蜡黄,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老臣……老臣有罪!老臣糊涂啊!”
他甚至没有等皇帝询问具体何事,便已然崩溃!因为名单上记录的,是他年轻时一桩极其不光彩的、涉及科举舞弊的旧案,此事若曝光,他不仅身败名裂,更可能累及家族!这几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活在这阴影之下,如今被皇帝当庭点破,心理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李庆的崩溃,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朱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继续在名单上移动,然后再次点名。
“张御史。”
“王侍郎。”
“陈都督。”
……
每点到一个名字,就有一名官员面无人色地出列跪倒,或痛哭流涕,或瘫软如泥,或面如死灰。他们之中,有的确实罪有应得,有的则是被捏造把柄胁迫,但在此刻,在那本染血的名单和永乐皇帝冰冷的目光下,他们都选择了屈服和坦白。
金銮殿上,跪倒的官员越来越多,求饶声、忏悔声、啜泣声此起彼伏,形成了一幅极其诡异而震撼的画面。那些尚且“清白”的官员,看着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同僚如此不堪,心中亦是骇然无比,对那本名单和背后的“空心人”组织,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王振和冯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死灰色。他们知道,大势已去!皇帝根本不需要他们承认,名单本身,以及这些官员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赵无咎是“空心人”核心成员的事实,已然板上钉钉!而他们与赵无咎过往的密切往来,此刻成了洗刷不掉的污点!
朱棣合上了名单,那“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丧钟,敲在王振和冯保的心头。
皇帝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只剩下冰冷的、如同看待死人般的漠然。
“王振。”
“冯保。”
两人浑身剧颤,噗通跪倒,涕泪横流:“陛下!老奴冤枉!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啊陛下!”
“是那赵无咎欺瞒老奴!老奴实不知情啊!”
到了此时,他们只能拼命撇清关系,将罪责全部推给已死的赵无咎。
“不知情?”朱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赵无咎一个镇抚使,若无尔等内应,如何能轻易将玉玺失窃之罪,栽赃到一位皇史宬修撰头上?东厂曹焱,又是被何人构陷架空?尔等当真以为,朕老了,糊涂了,便可以任由尔等蒙蔽了吗?!”
最后一句,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沉睡的雄狮发出震怒的咆哮,蕴含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恐怖杀意!整个金銮殿仿佛都在这一声怒喝中摇晃!
王振和冯保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们知道,皇帝什么都知道!之前的沉默,不过是引蛇出洞,等待最终收网的时刻!而辛诚的出现,恰好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给了皇帝一个彻底清洗的完美借口!
“传朕旨意!”
朱棣的声音恢复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金铁交鸣般的决断,是掌控生杀予夺的冷酷!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勾结奸佞,渎职乱政,构陷忠良,欺君罔上!着即革去所有职务,抄没家产,押入北镇抚司诏狱,严加审讯!其族中子弟、门生故旧,凡有牵连者,一体拿问!”
“锦衣卫北镇抚使赵无咎,虽已伏诛,然罪大恶极,着追夺一切官身诰命,削籍为民,夷其三族!以儆效尤!”
“名单所涉一应官员,无论品级,即刻停职,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依《大明律》及涉案情节,从严从重论处!绝不姑息!”
一连串的旨意,如同九天雷霆,轰然落下!罢黜、抄家、下狱、夷族!永乐皇帝的怒火与铁腕,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要借此事,不仅清除“空心人”的党羽,更要狠狠震慑朝堂,将任何敢于结党营私、欺瞒于他的苗头,彻底扼杀!
侍卫如狼似虎地涌入大殿,将瘫软如泥的王振、冯保,以及那些面如死灰的涉案官员,逐一拖拽出去。求饶声、哭喊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殿内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无形的)。
处理完这些,朱棣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依旧挺立殿中的辛诚,以及他身旁的沈青棠身上。
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这位今日搅动了整个朝局,掀翻了两位内相,引发了永乐朝一场巨大地震的年轻人,将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朱棣看着辛诚,看着他苍白而坚定的面容,看着他即便在如此威压下依旧清澈执着的眼神,沉默了半晌。这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让人难以承受。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辛诚。”
“臣在。”
“你,献还玉玺,揭露奸佞,虽行事孟浪,擅闯金殿,然……忠心可鉴,其情可悯。于国有功。”
短短几句话,为今日之事定下了基调。
“之前所涉嫌疑,自此,一概澄清。”
“朕,准你官复原职,仍为皇史宬修撰。另,赏银千两,帛百匹,以旌其功。”
冤屈得雪,官复原职,更有赏赐!
这一刻,沈青棠几乎要喜极而泣。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挣扎,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然而,辛诚的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他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
但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王振、冯保倒了,赵无咎死了,一批官员落马,但这只是斩断了“空心人”暴露在外的触手。那个真正的、隐藏至深的“空心人”首领,那个策划了“北冥归墟”计划的核心人物,依旧隐匿在黑暗之中,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
皇帝今日的处置,雷厉风行,看似彻底,但何尝不也是一种……丢车保帅,稳定局面的政治手段?他铲除了已知的威胁,但对于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是否知情?或者,他也在忌惮着什么?
朱棣看着躬身谢恩的辛诚,目光深邃,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退朝。”
声落,起身,玄色龙袍拂过御座,在那名贴身内侍的簇拥下,转入后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留下满殿心神各异的文武百官,以及殿中央,那个刚刚经历了人生最大起落、手握沉甸甸的“胜利”、却感到前路更加迷雾重重的辛诚。
金殿风云,暂告一段落。信念之诚,终得昭雪。然而,皇恩浩荡之下,是更深的暗流与未尽的危机。走出这金銮殿,等待他们的,将是另一片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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