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脉换息，一焰回一焰回地过去。
自岩煜归火、烬夭踏入火殿，已经过去了三十余焰回（约等人族一个月左右）。对于火神，这不过是指尖一闪的余光；对烬夭来说，却是她这一生最安稳、也最不真实的一段时日。
她渐渐习惯了火殿的温度。
火不再是纯粹的威胁，而是有了层次：
有岩姒掌心的暖火，有岩煜收敛之后沉在身后的暗火，也有炎霜治愈时那种像温泉的细火。
她也学会辨别：
哪些火可以靠近，哪些火必须远离。
大多数时候，她待在岩姒的寝殿附近，很少走远。岩姒偶尔不在时，她会缩在廊下的火幕边，背靠着墙，像一块不敢滚动的影石。
直到某一焰回的中段，岩炎传召。
那日的火殿比往常更正式一些。
岩姒站在主殿之中，身着简洁却庄重的火纹长袍，腰间系上象征“预承火位”的细绶。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在殿里跑来跑去的小火神，而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神了。
岩炎看着她，声音沉稳：
“你在外修行数载，该回到火族的正统修学之中。”
岩瑶后接着说：
“从今日起，你正式入岩火教修课。不是以帝姬之名，而是以火弟子之身。”
火神族的礼制里，“弟子”并不分贵贱。
火在经脉中流动时，不会问出身。
岩姒点头：“是。”
岩炎的视线随之落到她身侧。
那里的火光很浅，几乎看不见——如果不是极敏锐的人，会以为那只是某块石上未消的余焰。
烬夭站得有些僵，低着头，肩线紧绷。
“她呢？”岩炎问得很直接。
岩姒本能向前一步：“她也——”
“她也要学。”炎宿在一旁开口，声音平静，“不学，只会更危险。”
岩炎看了他一眼。
（军师）炎宿进一步解释：
“与其把一个不稳定的火源丢在殿中，不如……让她在我们眼皮底下学会控制自己。”
岩瑶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同意。”岩煜站在一侧，开口不多，字字都稳，“她的火，不会因为我们不看就消失。”
岩姒回头看了烬夭一眼。
那孩子仍旧不知所措，只是更用力地抓紧了她的衣袖。
岩炎沉吟片刻，做出决定：
“好。岩姒入承焰阁，按帝姬之礼，又按弟子之律。”
“烬夭……以旁修弟子入岩火教火基堂，由炎宿监督。”
他说“旁修”二字时，既不是羞辱，也不是抬举，只是一种谨慎的折中：既不让她立刻站到火神弟子之列，也不完全把她排斥在文明的门槛之外。
“若她日后不能安稳……”
岩炎看向炎宿，又看向岩煜，“你们二人负责。”
炎宿微躬身：“谨受。”
岩煜只道了一句：“记下了。”
—
岩火教不单是一座殿，而是整个火山上的一套体系。
山腰以上，火脉最盛处，是帝后与太子的所在。
山腰环侧，火纹如经络，绕山盘旋，在各个支脉上分出殿宇与练场。
岩姒第一次带烬夭走进“岩火教”的时候，天岩之上的火脉正处在昼焰极盛的一段。火光从山石裂缝间渗出，像一幅巨大的红金纹络张在天地之间。
“这里就是岩火教？”烬夭抬头，眼睛被火光映得有些湿。
她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混沌有火，却是乱火。
火焰在深渊中乱窜，烧的是躯体，照的是死亡。
这里的火，却像被人为驯服过：
在修炼场上顺着阵纹规律燃烧，
在讲经堂里静静悬于穹顶，
在火池边柔和地晃动，只为了照亮法卷。
岩姒点点头：
“火神族的修学之地，都叫岩火教。”
她指了指最中间那座殿宇：
“那是承焰阁，修的是如何承、安、护火——我在那里。”
又指向一侧层层相连的火院：
“那边是火基堂，练的是最初的聚火、引火、驭火——你在那边。”
烬夭的指尖微微收紧：“我也……可以学这些？”
岩姒笑了笑：“你当然可以学。”
烬夭低下头，小声补充了一句：
“那我不会……那么容易失控？”
岩姒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不会。”
—
火基堂的第一日，烬夭几乎是被火光吓得喘不过气。
那是一座环形火院，中央有一圈聚火池，池水一样的东西其实是缓慢流动的炽焰，火色温和，却裹着极深的神性之力。
堂内已有许多年轻火神围坐，每个人面前悬着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火光，像一粒安份的豆灯。
烬夭被送进来的时候，堂内一瞬安静。
那种安静不同于礼貌，更像是被突兀地按住的火舌。
“她就是——”
“混沌来的？”
“看起来……不像神。”
压得很低的窃语在火光间窜动。
烬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空台阶。
有人冷冷地轻嗤了一声。
“静。”
讲堂上方，一个低稳的声音响起。
炎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高台上，手中捧着一卷火纹古卷，火光映在他脸侧，让那双眼睛显得更深。
“今日起，她也是火基堂的弟子。”
他没有称她“旁修”，也没有说“例外”。
只是平静陈述一个事实。
“你们可以不喜欢她。”炎宿缓缓扫过众人，“但不许在岩火教的地盘上——用私念扰火阵。”
最后四个字，比什么责骂都重。
火基堂众弟子立刻收声。
烬夭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公开把她纳入一个群体里。
她不敢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到角落，盘膝坐下。
她面前没有火光。
她不会凝火。
炎宿看见了，抬手一拂，指尖的火焰轻飘飘下落，在烬夭面前停住，缩成一点极小的橘红。
“这是课火。”
炎宿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从这一点课火学起。”
烬夭紧张地看着那点火，手不敢伸出去。
“怕什么？”
身侧忽然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岩槿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廊柱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柱上，另一只手玩着自己的火刀。
他不像老师，更像是路过的看客，但眼里少见地温和：
“它不会咬你。”
烬夭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岩槿冲她眨了眨眼：“你看，连殿下都敢带回来的人，火也不至于对她那么刻薄。”
这句“殿下”，说的是岩姒，也模糊包住了岩煜。
烬夭终于伸出手，试着碰了一下那团火。
火光在她指尖轻轻一跳，并没有烧伤她。
只是有一瞬间，像认出了什么熟悉的气息。
炎宿在高台上默默看着这一切，把岩槿那一句轻描淡写的玩笑记在了心里——火族里，很少有人会对一个混沌来的孩子说这种话。
—
另一边，承焰阁。
岩姒站在一圈更高的火阵之中。
这里的火不再是“如何点燃”的问题，而是“如何不让自己被火烧没”。承焰阁教的，是如何在火神将要“越界”的时候，懂得收、懂得停、懂得在最亮的地方为自己留下一点影。
“承焰之道，不是让你变得更亮。”
岩煜站在阵外，一边看，一边缓缓说道。
他今日没有上朝，守在这里，看着岩姒第一次在承焰阵中站稳。
“而是让你在太亮之前，记得自己是谁。”
岩姒汗已经渗出额角，火光在她周身一圈圈抬高，又一圈圈被她压下，呼吸稳，却带着少年固执的紧张。
“你若记不住——”
岩煜道，“天道会替你记。”
他没有把“记”后的那两个字说出口：
——并动手。
赤璃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正在给一队年轻火神布阵操练。她一边教，一边时不时看向这边，视线在岩煜与岩姒身上来回晃。
她对烬夭的警惕从未真正消失过，但这几日，她把那股子锐利全部收在训练里，用一声声“再来一次”发泄出去。
偶尔，岩煜会偏头看她那边一眼。
那一眼很短，别人不见得注意得到，
但赤璃能感觉到——
她立得更直，声音也更沉稳了一分：
“赤羽军——列阵！”
火场上，年轻火神的赤甲一齐亮起。
岩煜把视线收回，继续看阵中的岩姒。
他心里很清楚：
岩火教的这两处——
承焰阁与火基堂，
一处教光如何不疯，一处教影如何不乱。
这是火神族给自己、也给这片世界最后的体面。
而这两处，恰好站着两个孩子：
一个，是火族未来的太阳之火；
一个，是被丢进混沌又捡回来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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