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依旧是那间会议室,空气却比前日更显凝滞。与会者中,多了一张令人屏息的面孔。
主位之上,踞坐着一位身着灰色笔挺西装的中年男子。他发式一丝不苟,面容如刀削斧凿般冷硬,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无声的审视与威压。
他,正是日军南京特高课课长——高木隆介大佐。
坐在高木身侧的警政部密电室主任杜士亦缓缓起身,冷峻的目光如刀锋般掠过陆国忠与王笛的脸,声音沉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一日之约,想必二位已有结果。今日高木长官亲临,便是为此见证。现在,就请展示你们的破译成果。”他目光一转,牢牢钉在王笛身上,“王科长,从你开始。”
刹那间,会议桌上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王笛——有审视,有期待,更不乏冰冷的嘲弄。
王笛额角渗汗,手中紧攥着那份译电稿竟止不住地簌簌抖动。
“高木课长、杜……杜副厅长,”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这……这是我们的译电稿。只……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杜士亦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昨日会上那副咄咄逼人的狂态哪儿去了?终究是年轻气盛,没那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 反观那上海来的陆国忠,年纪相仿,却沉稳如山,言谈滴水不漏……
“只不过……时限太紧,我们……只破译了六成电文。”王笛艰难地挤出后半句,双手微颤地将稿纸呈上,“恳请……长官恕罪。”
“哦?”杜士亦眉梢微挑,接过那张薄纸,并未细看便直接转呈给高木隆介。他心底那股郁结的恼意倒是散了几分——六成……这小子总算没交白卷。
高木隆介低头细看王笛那份译电稿,脸上凝滞如铁,不见半分波澜。 这仅破译六成的电文,关键部分已然失效,剩余四成更如雾里看花,意义寥寥。
“陆主任,”杜士亦转向上海三人组,语气恢复公事公办,“你方的破译成果,可否呈阅?”
陆国忠尚未开口,一旁的袁科长已应声而起, 利落地从桌上文件袋中抽出一份译电稿:
“长官,这是我方破译全文,请过目。”
杜士亦劈手夺过稿纸,目光急扫。只消片刻,他瞳孔骤缩,捏着稿纸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你们……你们竟破译了全文?!”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混杂着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猛地将稿纸转向高木:“高木课长!他们……破译了‘寒鸦’电文!”
高木隆介眉峰一蹙,罕见地露出一丝讶异。 他迅速接过稿纸,目光如电般扫过每一行。 旋即,他抬起头,嘴角竟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弧度:
“哟西!上海警察局遣来的专家,果然名不虚传。”
“高木课长过誉了,” 袁科长微微侧身,将功劳让向陆国忠,语气诚恳,“此役全赖陆主任运筹帷幄,洞见非凡。我等……不过略尽绵薄,从旁协助罢了。”
“电文时效虽失,行动意义不再,” 高木隆介目光如炬,缓缓扫视全场,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但此破译之功,价值不可估量。”
言毕,他倏然转向陆国忠,眼底掠过一丝刻意的赏识:
“陆主任,大日本帝国求贤若渴,正需阁下这般年轻有为的才俊。此番功绩,我定当亲自致电上海方面,为诸位请功——特别是你,陆主任。”
语落,高木霍然起身,面向众人,上身以一个标准的、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日式欠身微倾:
“诸君!望尔等谨记职责,务必将南京地下反日组织——连根拔起,彻底肃清!一切,就拜托了!”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加藤等人,如一阵冷风般疾步离去。
陆国忠心中疑窦丛生:这就……结束了? 日伪双方对这封密电本身似乎漠不关心,反倒更在意破译者的能耐……实在蹊跷。 也罢,明日便要返沪,此地是非于己已无瓜葛。只是……此行真正的目标——窃取76号甲字级密电密钥——终究功亏一篑。 念及此处,他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心底掠过一声无声的叹息。
是夜。 陆国忠正在房中整理行装,笃笃笃——房门忽被敲响。
“请进!”陆国忠扬声道。
推门而入的是杜士亦的秘书,神色恭谨地欠身致意:
“陆主任,杜处长有请,烦请移步一叙。”
杜士亦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 杜士亦背对着门,正专注地为窗边两盆叶姿挺拔的兰花掸去浮尘,细长的手指抚过翠叶。
“杜处长,”陆国忠走到近前,“您找我?”
杜士亦这才搁下手中绒布,转过身,脸上浮起惯常的微笑,伸手示意:“国忠来了,坐。”
“是这样,”杜士亦坐回自己那宽大的皮椅中,目光带着一丝看似温和的笑意,“高木课长非常欣赏你的能力,想请你留在南京多待几天。特高课最近截获了几份来自重庆和延安的密电,一直没能破译出来。高木课长的意思是,想请你帮忙破解,等任务完成后再回上海。”
国忠心猛地一沉: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不同意肯定不行,可要是留下,就得帮着日本人破译密电,这跟当汉奸有什么区别?
“怎么?” 杜士亦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你,似乎……有所顾虑?”
“绝无问题!” 陆国忠霍然起身,腰背挺得笔直,神色凛然,“只是想先给局里挂个电话报备,以免……”
“不必了。” 杜士亦手掌向下虚按,不容置疑地截断他的话头,示意他坐下,“电话我已然打过——直接要通了你们市局局长。他……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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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有人找您!”小囡囡带着稚嫩的东北口音,声音飘进后堂。
陆伯轩此刻正在灶披间里守着给玉凤熬的汤药,听见小徒弟的喊声,顺手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几步就跨到了店堂。
来人见陆伯轩出来,立刻上前问道:“请问您是陆国忠的父亲,陆伯轩陆老板吗?”
这人四十来岁,一身西装,体态微胖,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看着挺忠厚朴实。
“我就是陆伯轩,您是哪位?”陆伯轩在脑海中快速搜索了一遍,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鄙人姓袁,袁树仁,在上海警察局电讯处做事。前些日子和国忠老弟一起去南京出了趟差。” 袁科长连忙自我介绍道。
陆伯轩一听是儿子的同事,还是一起去南京出差的,忙招呼袁科长坐下说话。
“这是国忠老弟特意托我给您带回来的。”袁科长把手上提着的几包南京特产递给陆伯轩,“我们前几日就回上海了,就是局里公务太多,一直没得空过来,还请陆老板见谅。”
陆伯轩心里咯噔一下:别人都回来了,怎么国忠还留在南京? 莫非出了什么事?
他急忙追问:“那国忠怎么还要待在南京?” 语气里满是焦急。
袁科长忙将国忠被日本人留在南京协理密电一事择要相告,宽慰陆伯轩道:“陆老板切莫忧急,依袁某之见,国忠老弟必能于春节前返沪!”
“国忠他……怎么了?”原本卧床静养的玉凤,隐约闻得堂前话语提及夫君,心下一慌,竟强撑病体,未及披衣便挣扎下榻,扶着楼梯颤巍巍步入店堂。
袁科长骤见一女子,额缠白纱,满面青紫,步履踉跄而入,不禁骇然色变:
“此位是……?”
“此乃小媳玉凤,国忠之妻。”陆伯轩连忙引见。
“弟妹何以伤重至此?”袁科长目光惊疑,上下审视。
玉凤却顾不得应答,只急急追问:“国忠究竟如何了?”
袁科长无奈,只得将前情又述说一回。玉凤听罢,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
袁科长复又追问:“弟妹这伤……”
陆伯轩长叹一声,遂将玉凤遭地痞欺凌、重伤未愈之事备述其详。
“岂有此理!”袁科长听罢,须发皆张,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这还有天理王法吗?!国忠老弟为警局效命,夙夜匪懈,竟至家眷遭此荼毒!此事袁某定当立即禀报局座!陆老板、弟妹且放宽心,袁某必定为你们讨还公道!告辞!”
言毕,他朝陆家父女匆匆一拱手,便疾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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