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五月的加州，阳光像熔化的铅块，砸在皮肤上带着灼人的痛感。
萨克拉门托河宽阔的水面浑浊如泥浆，在烈日下泛着一层油腻的白光。
空气中缠裹着河水蒸腾的土腥味、腐烂水草的酸馊气，还有钢铁锈蚀后散发出的浓重金属味，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
周海生站在租来的小汽艇船头，一身浅色西装早已被汗水浸得发潮，后背洇出深色的印记。
可他举着望远镜的手却稳如嵌在船板上的铁锚，镜筒缓缓移动。
当那片连绵不绝的钢铁轮廓完整映入视野时，饶是这位见惯了远洋风浪的东兴航运总指挥，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呼吸骤然一滞。
河道两岸，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的钢铁巨舰挤挤挨挨，一眼望不到尽头。
它们半浸在河水中，像一群被抽走魂魄的史前巨兽，又似一支被时间封印的幽灵军团，寂静得能听见水草缠绕船身的细微声响。
高大的船体上，原本规整的军灰色漆皮大片大片剥落，暴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锈迹，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顺着船舷往下淌，在水中晕开淡淡的褐红色。
巨大的螺旋桨一半沉在河底软泥里，一半露在水面，缠满了墨绿色的水草和细碎的杂物。
曾经推动巨轮穿越大西洋风暴的力量，如今只剩死寂。
这些都是二战期间美国倾国之力建造的“胜利轮”，当年它们顶着德军潜艇的威胁，在惊涛骇浪中为盟军输送弹药、粮食和药品，是撑起战局的生命线。
而此刻，它们却成了被遗忘的累赘，在加州的河汊里日复一日地腐朽、生锈。
“老天爷……这……这简直是一座活的钢铁山脉啊！”
跟在周海生身后的轮机长老张，喉咙发干，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跑了大半辈子船，见过的巨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如此多的庞然大物聚集一处，船体挨着凉体，桅杆连着桅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远超任何语言能描述的震撼。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身旁一艘船的船舷，指尖刚碰到冰冷锈蚀的钢铁，就蹭下一层红褐色的锈粉，顺着指缝往下掉。
周海生放下望远镜，指尖因刚才的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腹上还残留着镜筒冰冷的触感。
他想起临行前，在陈东那间俯瞰维多利亚港的办公室里，落地窗外是往来穿梭的货轮和粼粼波光。
董事长坐在真皮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用平静却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海生，此去美国，不是买船，是‘搬山’！要把那座横亘在萨克拉门托河里的海上金山，给我搬回香港！”
当时他虽深知责任重大，却未曾有过如此直观的体会。
此刻，脚下的汽艇在巨轮之间的缝隙里像片叶子般摇晃，抬头是遮天蔽日的钢铁轮廓，鼻尖是呛人的铁锈味。
他才真切感受到“搬山”二字背后，那千钧重的分量。
与美国海事委员会当地代表汤姆森的初次会面，选在一间略显陈旧的政府办公楼里。
楼道里飘着老空调的霉味，墙壁上的油漆已经泛黄起皮，电梯运行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随时会停运。
汤姆森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身材微胖，肚子把衬衫撑得紧绷，头发稀疏地贴在头顶。
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窗外的阳光，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礼貌，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那是对远道而来的远东买家，骨子里的轻视。
“周先生，我理解您的热情。”
汤姆森慢条斯理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银质勺子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却带着敷衍。
“但这些‘国家储备资产’的处置，有非常严谨、复杂的流程。单艘船的检验、评估、谈判，周期都很长。我想，您和您的公司可能需要极大的耐心。”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周海生身上的西装，又快速移开。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这些远东来的商人，总是异想天开，以为凭着一腔热情就能吞下天大的生意，最后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
周海生脸上的笑容不变，眼角的纹路里却藏着一丝冷意。
他没有接汤姆森关于“流程漫长”的话茬，而是俯身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那是一只黑色的真皮公文包，边角被磨得有些发亮，是他跑遍东南亚的老伙计。
他从里面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汤姆森面前，文件封面的中英文标题“东兴实业合作方案”格外醒目。
“汤姆森先生，我们认为，效率是双方共同的责任。”
周海生的英语流利，带着恰到好处的抑扬顿挫，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里是东兴实业最新的财务报表审计摘要，您可以看到，我们每月净利润已稳定超过600万港元，现金流充沛；这是与西尔斯百货和温斯洛公司签订的长期供货合同影印件，我们的产品已经走进了美国的千家万户；还有这份，是汇丰银行开具的资信证明，足以证明我们的支付能力。”
他的手指在文件上一一划过，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
“我们此次来访，不是为了试探，而是为了实质性解决贵国海事委员会面临的‘资产处置’难题。我们计划，一次性采购不少于十五艘船况良好的胜利轮。”
他特意加重了“一次性”和“十五艘”这两个词，看着汤姆森的眼睛，继续抛出重磅筹码：“我们愿意支付百分之四十的首付款，现金，并且可以在正式合同签署后十个工作日内，全额存入贵委员会指定的账户。剩余款项，我们可以探讨一个对双方都合理的分期支付方案。”
“十五艘？百分之四十首付？十天？”
汤姆森搅拌咖啡的手猛地停住，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太清楚这套官僚体系的运作效率了，处置三两艘船都能扯皮半年，更何况是十五艘？
而且如此高比例的首付、如此快的支付速度，再加上每月超600万港元的净利润——这是他从事这份工作二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笔普通的交易——如果能促成此事，意味着能快速为政府回笼一大笔资金，还能省去每年天文数字般的船舶维护费。
这绝对是一份能让他在履历上闪闪发光的政绩。
“周先生，您……您是认真的吗？这可不是小事！”
汤姆森的语气彻底变了，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
眼神里的傲慢和敷衍早已被震惊取代，甚至还多了一丝急切。
“东兴从不开商业玩笑。”
周海生语气笃定，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旧金山最好的验船师团队，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对贵方指定的船舶进行全面勘察，尽快确定最终清单。价格可以基于勘察结果公允商定，但我们要的是效率和规模。”
“我想，贵委员会应该也乐见这批‘沉睡的资产’尽快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政收入，而不是年复一年地消耗纳税人的钱，看着它们在水里慢慢生锈、腐烂，最后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
巨大的诱惑和对方展现出的惊人实力，让汤姆森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连忙拿起文件，快速翻阅着，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周先生，请您稍等，我必须立刻向上级详细汇报此事！”
他站起身，语气里满是急切。
“请相信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推动这件事，尽快给您答复！”
汤姆森的报告连同东兴实业的相关资料，像插上了翅膀，迅速通过内部渠道呈报上去。
这笔潜在的巨额交易，以及交易方——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香港公司——所展现出的不同寻常的胃口和实力，立刻引起了美国海事委员会高层乃至相关部门的注意。
一场非正式但效率极高的背景评估，在悄无声息中启动了。
几天后，一份只有两页纸的评估摘要，被送到了汤姆森的办公桌上。
他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逐字逐句地读着，越读越心惊，到最后，后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
东兴实业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船东，但其商业版图早已横跨多领域：在香港，已成功掌控牛奶公司与屈臣氏两大知名企业，深入本地民生根基。
旗下产品更悄然渗透美国市场——“便利贴”正通过西尔斯百货的渠道，快速铺进美国的办公室和家庭。
设计精巧的高级塑料花，在纽约、洛杉矶的礼品市场表现强劲，甚至成了不少中产家庭的装饰新宠。
其推出的“东兴牌”便携式晶体管收音机，凭借小巧的外形和极高的性价比，已经引起了行业关注，隐隐对日本同类产品形成了竞争压力。 评估报告中提到，该公司不仅在香港经营着“闪电牌”电蚊拍，还有青州英泥这个水泥厂房，业务辐射东南亚核心市场。
旗下“元阳丹”保健品更是潜力巨大，凭借独特配方和精准营销，在港澳及东南亚市场供不应求，正筹备进军欧美健康市场。
显示出其卓越的创新能力、精准的营销眼光和全球化布局野心，绝非单一业务的普通公司。
最让汤姆森震惊的是，评估指出东兴实业在香港拥有面积高达5500亩的现代化产业园，位置就在葵涌地区。
随着香港经济的崛起，这片土地的价值会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公司每月净利润稳定超600万港元，现金流极其充沛，与汇丰银行等国际金融机构关系深厚，具备强大的资金调度能力，完全有实力承接巨额交易。
评估报告的结论直言不讳：东兴实业是一家增长迅猛、盈利能力强、资产实力雄厚且布局全球的综合性实业集团，其掌控人陈东具备非凡的商业远见和超强的执行力。
与这样的伙伴合作，坏账风险极低，且长远来看，商业价值巨大，建议积极推动此次交易，并给予优厚条件，以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
看完报告，汤姆森彻底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远东买家，这分明是一条即将腾飞的东方巨龙！
之前他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傲慢，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抓住机遇的迫切。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笔生意，更是一次与未来商业巨头绑定的机会，绝不能错过了。与此同时，萨克拉门托河口一片繁忙。
周海生带来的中方技术团队，连同聘请的三位当地资深验船师，分乘三艘小艇，在密密麻麻的巨轮之间穿梭，开始了高强度的登船检查。
加州的太阳像个火球，炙烤着每一寸钢铁。
登船的梯子被晒得发烫，刚踩上去，鞋底就传来一阵灼热感。
技术人员们穿着厚重的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在船舱里钻进钻出。
他们用小铁锤敲击船板，听着声音判断锈蚀程度——清脆的声响代表船板完好，沉闷的声音则意味着内部已经受损。
他们趴在主机旁，仔细检查每一个零件，试着启动机器，感受发动机的运转状态。
他们钻进闷热的货舱，查看密封是否完好，有没有渗水、发霉的痕迹。
他们爬上高高的吊机，检查钢缆的磨损情况，测试吊机的升降灵敏度。
汗水顺着每个人的额角往下淌，浸湿了工作服，又被烈日晒干，在衣服上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
有人中暑了，喝一口藿香正气水，稍作休息就立刻投入工作。
有人手上被锋利的锈铁划开了口子，简单包扎一下，继续敲击、记录。
周海生坐镇临时租用的办公室，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风扇在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他每天听着技术团队的汇报，核对每一艘船的数据，在图纸上标记出船况等级，神经一直紧绷着。
他深知，每一艘船的选定，都关乎着数十万美元的资金投入，关乎着东兴航运未来的运营效率，更关乎着董事长陈东布局全球的宏大蓝图，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当汤姆森再次见到周海生时，脸上的热情真诚而谦逊，与第一次见面时的敷衍判若两人。
他特意提前打扫了会议室，还准备了新鲜的咖啡和点心，见到周海生，立刻起身迎了上去，主动伸出手：“周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请坐，请坐！”
寒暄过后，汤姆森直接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写下了新的方案框架，每一个数字都清晰有力：
- 总价：基于贵方技术团队的初步勘察结果，我们核算后决定，15艘船的打包价为450万美元。
- 首付：考虑到东兴实业的诚意和雄厚实力——尤其是每月稳定超600万港元的净利润，首付比例可以降至30%，也就是135万美元。
- 尾款支付：剩余70%的尾款，也就是315万美元，无需银行信用证担保，仅需陈东先生个人签署一份担保函即可。付款期限延长至三年，并且可以享受年化6%的优惠利率。
写完，汤姆森转过身，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周先生，这是我们能给出的最优方案了。基于我们对陈东先生和东兴实业的充分了解——包括你们掌控的牛奶公司、屈臣氏，布局青州英泥基地，还有潜力巨大的‘元阳丹’项目，我们坚信，贵公司的实力和陈东先生的信誉，远超任何一家银行的信用证。这是我们为推动双方长期合作，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
周海生坐在椅子上，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太明白这条件意味着什么了——美方不仅查清了东兴的核心资产和盈利能力，更看清了其全球布局的野心，这份优惠，是对实力的绝对认可。
他们不再是把东兴当作普通买家，而是当作值得拉拢的未来商业伙伴。
周海生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沉稳的笑容，内心却对陈东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不是董事长早已布局香港民生产业、开拓东南亚基地、孵化潜力产品，美方绝不可能给出这样超乎寻常的条件。
“汤姆森先生，感谢贵方的诚意。”
周海生放下咖啡杯，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
“这个方案，我完全接受。我们可以尽快拟定正式合同，推进后续事宜。”
签约与深意
最终协议在一片愉快的氛围中顺利签署。
签约仪式当天，汤姆森特意邀请了海事委员会的几位高层出席，仪式办得简洁而隆重。
签完字，汤姆森紧紧握着周海生的手，力道十足，他凑近周海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周先生，请务必转告陈东先生，美国海事委员会，非常期待与东兴这样的未来商业领袖，开展持续且深入的合作。”
周海生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汇报给了远在香港的陈东。
陈东在电话那头听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忙的维多利亚港。
海面上，货轮来来往往，起重机忙碌地吊运着集装箱，远处的天际线与海水连成一片。
美方的调查和让步，没有超出他的预判——从掌控牛奶公司、屈臣氏夯实本地根基，再到孵化“元阳丹”瞄准全球健康市场，每一步都在积累实力。
当他将商业触角伸向全球时，就深知自身强大的实力才是最硬的通行证。
美方此举，看似给了东兴超常的优惠，实则是看中了东兴未来的巨大潜力，这是一种精明的、前瞻性的投资。
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采购，更是一次实力的无声宣示。
它意味着，东兴实业这个名字，已经进入了老牌帝国核心决策圈的视野，并且赢得了基于实力的尊重。
陈东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时针指向下午三点。
他知道，萨克拉门托河里的那十五艘巨轮，很快就会扬起风帆，跨越太平洋，驶向香港。
而这支即将启航的舰队，将成为他撬动全球航运格局的第一根坚实杠杆，串联起香港乃至全球的产业布局，开启东兴实业的全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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