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晨光艰难地刺破王家沟上空的薄雾,给劫后余生的王家大院镀上一层微凉的金边。然而,昨夜那场无声的惊魂,如同浸透冰水的布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西厢房内,吴大夫枯瘦的手指终于从王大柱的寸关尺上移开,蜡黄的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震撼。他长叹一口气,声音嘶哑:“奇迹…真是天大的奇迹…那股冰火对冲的凶险,竟被一股外来的清冷之气瞬间抚平…脉象虽依旧沉滞如冰河潜流,但心脉处那股灼热躁动已消,寒毒亦重归沉寂…少爷,您…您此刻感觉如何?”
王大柱靠坐在炕头,厚实的锦被盖到腰间,怀里依旧抱着那匹温软的新布。他脸色依旧苍白,布满裂纹的皮肤在晨光下显得触目惊心,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少了前几日的冰冷茫然,多了几分沉静的疲惫。他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裂纹的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胸口那片刚刚经历剧痛、此刻却异常平静的区域。
“…不痛了…”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比昨夜清晰了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的方向,“…清…清凉…”
那股清冷如月的气息,仿佛还在他体内萦绕,中和了灼痛,安抚了寒流。那声直接回荡在灵魂深处的破碎呼唤——“柱”——更是如同烙印,刻在他的意识里。
周婉娘坐在炕边,紧紧握着王大柱另一只冰冷的手,感受着他指尖那微弱却真实的温度,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她看向吴大夫:“吴老,那清冷之气…”
“必是五太太无疑!” 吴大夫浑浊的老眼爆发出精光,“昨夜那气息扫过时,老朽便觉其清冷纯粹,带着安抚万物的神性!五太太体内那剧毒本源,竟能被梳理、压制至此,化为如此精纯的力量…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这股力量竟能隔空呼应少爷体内的寒毒,将其安抚!这…这绝非医道药理所能解释!只能说是…天意!是少爷和五太太之间…命定的联系!” 他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命定的联系?周婉娘心头五味杂陈。是劫?还是缘?看着王大柱望向后院那复杂难明的眼神,她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道:“无论如何,五太太救了相公。吴老,劳烦您多费心,务必稳住五太太的情况,需要什么药,库房尽管去取!”
“大太太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吴大夫郑重应诺,收拾药箱退下。
芸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茸粥进来,眼圈微红,显然昨夜也未曾安寝。她走到炕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柔:“少爷,喝点粥吧?您昨夜…吓坏奴婢了。” 她舀起一勺温热的粥,轻轻吹了吹,递到王大柱唇边。动作自然,目光坦然,昨夜那不顾一切用体温温暖他的举动,似乎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王大柱沉默地看了芸娘一眼,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腹中,带来熨帖的暖意。芸娘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勺传来,与怀中布匹的温软暖意交织,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浸润着他冰封的躯壳。他体表的裂纹依旧狰狞,但胸口那片消退的区域,似乎比昨夜更加稳定,颜色也浅淡了些许。
后院厢房,气氛宁静得近乎神圣。
柳青黛依旧靠坐在软枕堆里,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她身上覆盖的雪白新布上。她深潭般的眸子微微低垂,目光落在布匹边缘。那只苍白的右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和自然,轻轻捻动着布匹的经纬,指尖划过细密的纹理,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韵律。腕间那片墨绿鳞片,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温润的暗金光泽,如同沉睡的古玉被唤醒灵性。
梅香跪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柳青黛的额头和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看着五太太宁静的侧脸,看着那捻动布匹的流畅动作,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敬畏。昨夜那声微弱的呼唤,她听得真切!五太太不仅醒了“神”,更开了“口”!
“五太太,您看,今儿的日头多好,” 梅香轻声细语,如同哄着初生的婴儿,“少爷那边也好多了,吴大夫说多亏了您…您再喝点参汤好不好?” 她端起温热的汤碗,舀了一勺,送到柳青黛唇边。
柳青黛的目光依旧涣散地落在布匹上,对梅香的话和递到唇边的汤匙毫无反应。然而,当汤匙轻轻碰到她干涩的唇瓣时,她的嘴唇却极其轻微地、顺从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梅香心头狂喜,强压着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参汤喂了进去。柳青黛缓慢地吞咽着,动作依旧僵硬,却不再是完全的被动。更让梅香惊喜的是,柳青黛捻动布匹的手指,在吞咽参汤时,那流畅自然的动作也未曾停下,仿佛这已成为她与世界连接的本能。
王家大院在晨光中艰难地恢复着日常的秩序。工棚里,巨大的改良织机在孙铁匠的吆喝声中再次轰鸣启动,“嗡…咔哒…”的节奏比昨日更加沉稳有力。新布匹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带着棉花的清香和织机的烟火气。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黑风林深处,一处隐蔽的山坳。
“幽影”盘膝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黑色薄雾,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她脸上覆盖的黑色面罩已被摘下,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少女脸庞,五官精致却如同冰雕,没有丝毫活气。此刻,她狭长的蛇瞳紧闭,眉心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昨夜,她通过秘法连接影蝎的精神烙印,本想遥控引爆药奴青鳞体内的剧毒狂龙,却在最后关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清冷如月、带着神性威压的力量瞬间反噬!那股力量不仅摧毁了影蝎的残魂,更顺着精神连接狠狠冲击了她的识海!
“噗!”
幽影猛地睁开双眼,狭长的蛇瞳中爆射出怨毒和惊骇的光芒!她喉咙一甜,一股腥甜的逆血被她强行压下!反噬带来的剧痛如同无数毒针在脑中搅动!
“是谁?!到底是谁?!” 她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药奴青鳞绝不可能拥有如此纯粹清冷的力量!那股力量…甚至让她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一丝…熟悉?不,不可能!那个存在早已…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疑,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向王家沟的方向。影蝎折戟,精神反噬,任务失败!这奇耻大辱,必须以血洗刷!蛛母大人绝不会容忍第二次失败!
“咯咯咯…” 一声非男非女、带着刻骨怨毒和贪婪的尖利笑声,如同毒蛇摩擦枯骨,毫无征兆地在幽影身后响起!
幽影浑身剧震,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纤细如同少女、穿着宽大黑色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山坳的阴影中浮现。正是断了一臂的“蛛母”!她斗篷下的断腕处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冰晶,气息萎靡,但那双露出的眼睛,却燃烧着更加炽热疯狂的火焰!
“幽影…失败了?” 蛛母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浓重的讥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连一只小小的药奴都奈何不了?看来影堂的招牌,也不过如此…”
幽影眼中闪过一丝屈辱的寒光,却不敢反驳,单膝跪地,声音冰冷:“属下无能!药奴体内有异!昨夜有一股极其清冷强大的外力介入,瞬间压制了‘噬毒木蜥’本源,更反噬了属下的精神烙印!绝非药奴自身之力!”
“清冷强大的外力?” 蛛母狭长的眼睛眯起,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难道是…那寒晶之力被彻底掌控了?还是…王家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老怪物?” 她踱步到幽影面前,斗篷下伸出那只完好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幽影冰冷的侧脸,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不管是什么…都必须是我们的!幽影…”
蛛母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本座亲自为你压阵!今夜子时,你亲自出手!潜入王家,不惜一切代价,把药奴给我带出来!我要亲眼看看,她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还有那布匹…那能压制寒毒与剧毒的布匹…也要拿到手!若遇阻拦…” 她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杀无赦!”
“是!” 幽影眼中杀意暴涨,单膝重重顿地!蛛母亲自压阵,她再无顾忌!今夜,定要血洗王家,将那药奴和所有秘密,一并夺回!
夕阳西沉,最后一抹余晖将王家大院的影子拉得老长。工棚的轰鸣声停歇,工匠们拖着疲惫却带着希望的身体离去。王大柱在芸娘的搀扶下,慢慢踱回西厢房。他怀里的新布换了一匹又一匹,胸口那片消退的裂纹在暮色中似乎更加稳定。
周婉娘站在廊下,看着相公和芸娘的身影,又望向后院柳青黛厢房的方向。吴大夫刚刚回报,五太太今日竟主动吞咽了小半碗参汤,捻动布匹的动作也愈发自然。这本是喜讯,可不知为何,周婉娘心中那股不安却越来越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苏静蓉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青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周婉娘身边,声音清冷如冰:“硫磺粉和雄黄重新撒过三遍,院墙豁口处埋了新的‘透骨钉’和火油罐。林红缨带着护院分三班,守住了所有关键隘口。”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但…我有预感,真正的风暴,就在今夜。”
周婉娘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苏静蓉冷峻的侧脸,又看看暮色四合下显得格外静谧的王家大院,深吸一口气,属于当家主母的铁血决断瞬间压下所有不安:“好!传下去,今夜所有人,衣不解甲,兵刃不离身!火把彻夜不息!后院…尤其是五太太厢房和工棚,四妹,劳烦你亲自坐镇!”
“明白。” 苏静蓉点头,身影一晃,再次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周婉娘转身,目光坚定地走向西厢房。无论今夜来的是什么,她都要守住这个家,守住她的相公,守住这来之不易的一线生机!
西厢房内,王大柱靠坐在炕头。芸娘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匹刚送来的、还带着织机余温的最细密新布盖在他身上。他闭着眼,布满裂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布边,体内的寒意似乎真的被这持续的“布暖”压制得温顺了些。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温存时刻!
王大柱捻动布匹的手指猛地一顿!他倏地睁开双眼!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悸动感,如同无数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猛地转头,布满裂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死死盯向后院的方向!
几乎在同一瞬间!
后院柳青黛的厢房内!
正低头捻动布匹的柳青黛,身体猛地一僵!她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混乱、饱含剧毒粘稠杀意的狂暴气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火山,轰然从她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远比昨夜更加猛烈!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虚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嘶鸣!腕间那片墨绿鳞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暗金光芒!
“五太太!” 梅香惊恐的尖叫划破死寂!
王大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剧毒气息的狂暴洪流,顺着那无形的灵魂桥梁,狠狠冲撞进他的识海!他闷哼一声,口中溢出一丝带着冰碴的血沫!怀中的新布瞬间被体内失控的寒气冻结得僵硬!
来了!比昨夜更加凶猛的攻击!来自影堂真正的杀招!
幽影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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