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寒冬，比去岁更为凛冽。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掠过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然而，在内城新近落成的“大明内帑银行”总部大堂内，却是一番与室外严寒截然相反、几乎令人窒息的炽热景象。
这座由旧皇商库房改造而成的建筑，外表并不十分起眼，但内部却极为宽敞、坚固。此刻，大堂内灯火通明，数十盏巨大的牛油蜡烛和精心设计的反光镜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炭火、熔融金属和人体汗液的独特气味，沉闷而有力。
大堂中央，并非摆放着常见的桌椅案牍，而是并排垒砌着十余座临时搭建的砖石炉灶，炉内炭火正旺，喷吐着灼人的热浪。每座炉灶上都架设着特制的黏土坩埚，埚内，那些曾经被深藏在晋商豪门地窖中、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金银，正在高温下逐渐熔化，化作汩汩流淌、耀眼夺目的液浆。
“铛——！铛——！”
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在大堂内回荡。那是工匠们用长柄铁钳将烧红的坩埚从炉中取出，将炽热的金银溶液小心翼翼地浇注入一排排摆放在铁砧上的标准模具中。溶液入模，瞬间激起更浓烈的白气，伴随着“嗤嗤”的声响。待稍冷，便有赤膊的壮汉用大铁钳夹起暗红色的铸块，将其浸入旁边盛满冷水的大木桶中。
“刺啦——！”
巨大的淬火声伴随着翻滚的水汽响起，一块块呈现出标准船锚形状、表面尚带余温的五十两官银锭，便被捞出，整齐地码放在一旁铺着厚绒布的巨大木盘里。这些银锭光泽统一，形制规整，与各地税关收缴上来、成色不一、形状各异的杂色银两截然不同，代表着内帑银行乃至帝国正在推行的标准化与权威。
银锭堆积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几个木盘便已堆满。侍立一旁的银行属吏立刻上前，清点数目，贴上封签，然后由身着新式号服、手持燧发短铳的皇家陆军士兵护送，抬往大堂后方那由格物院设计、带有复杂机关锁钥的巨型银库。
户部尚书李待问以及内帑银行的总办（行长），一位原户部清吏司郎中出身的干练官员，正陪着皇帝朱由检，站在大堂二楼特意搭建的回廊上，俯瞰着下方这幕“财富熔铸”的宏大场景。
回廊挡住了大部分直接的热浪，但那股蕴含着的、几乎实质化的财富力量，依然扑面而来。李待问虽已年过五旬，见惯了世面，此刻看着下方那如同流水线般不断产出的银锭，感受着这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贵金属气息，仍不免有些目眩神迷，呼吸急促。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由审计团队呈交的、墨迹未干的汇总报告。
朱由检却显得异常平静。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外面罩了件紫貂皮里的斗篷，双手扶着回廊的栏杆，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下方。那熔融的金银，在他眼中似乎并非单纯的财富，而是即将转化为战舰龙骨、火炮膛线、远航风帆的原材料，是驱动帝国走向深蓝的燃料。
“陛下，”李待问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审计报告双手呈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初步审计已毕，这是汇总账目。查抄晋商八大家，共获现银一千二百三十七万五千四百两有奇！其余古董、字画、玉器、珠宝、各地商铺田产等，初步折价，约合银九百八十万两！总计……逾两千二百万两！”
这个数字，即便早已有所预估，但当它被清晰地报出时，回廊上侍立的王承恩及几位随行官员，依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千二百万两！这几乎相当于大明鼎盛时期一年的岁入！如今国势艰难，岁入更是大打折扣，这笔横财，何其惊人！
朱由检接过报告，并未立刻翻阅，只是轻轻掂了掂其份量，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想起了去年此时，鹰嘴峪的炮火硝烟，想起了那些晋商巨贾是如何在帝国与后金鏖战、财政捉襟见肘之时，依旧通过走私、囤积、高利贷，贪婪地吮吸着国家的血液。他们的覆灭，是新政的必然，也是帝国扫清内部蛀虫、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标志性胜利。
“两千二百万两……”朱由检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堆积如山的银锭，“皆是民脂民膏，亦是资敌叛国之铁证！今日熔铸入库，非为充盈朕之私囊，乃是为赎其罪，为帝国之新生，尽最后一份用处！”
他转过身，看向李待问和内帑银行总办：“账目清晰，入库有序，二位辛苦了。后续古董资产的变卖，商铺田产的处置，需谨慎稳妥，不可急于求成，亦不可让利过多，交由专业商行竞标承办即可。”
“臣等遵旨！”两人连忙躬身应道。
朱由检踱步到回廊一侧，那里早已备好了一张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他提起那支御用的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敕令上，略一沉吟，便挥毫批下：
“晋商抄没之资，取八百万两，划为‘海军特别建设基金’，存入内帑银行专户。此款为海军专设，非经朕亲批，不得挪作他用。着内帑银行会同工部、兵部、皇家海军筹备处，详拟用款章程，务必使每一两银子，皆用于舰船制造、港口修建、人员粮饷，以期早日成军，扬威四海！钦此。”
朱红的御笔落下，勾勒出坚定而有力的笔锋。八百万两！这几乎占了此次抄没现银的三分之二！一个专为海军设立的、数额如此庞大的基金，就此诞生。
李待问心中虽对如此巨款投入一个尚在雏形的“海军”感到些许疑虑，毕竟陆上边患虽暂缓，却未根除，各地灾荒赈济、新政推行在在需钱。但他深知皇帝决心已定，海洋战略更是皇帝反复强调的国策，此刻绝非提出异议的时机，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与银行总办一同领旨。
朱由检放下朱笔，看着那份敕令被王承恩恭敬地收起，用印后便会正式生效。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银行的屋顶，看到了大沽口正在平整的土地，看到了福建马尾即将兴建的讲武堂校舍，看到了未来那劈波斩浪的巨舰身影。
“财富，唯有流动起来，投入至国之重器中，方能彰显其真正的价值。”朱由检的声音在回廊上清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躺在库房里，它们只是冰冷的金属。但投入海洋，它们就能化作利剑与坚盾，为帝国开辟前所未有的疆域与未来！”
“这八百万两，便是朕投入海洋的第一注活水。它要催生的，是我大明皇家海军的龙骨，是远航的风帆，是征服波涛的雄心！”
堂下的熔铸工作仍在继续，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那熔炉中的火焰，与皇帝眼中跳动的光芒交相辉映。晋商积累数十年的巨额财富，在帝国的意志下被熔铸、被转化，即将以一种全新的、更具力量的形式，注入到这个古老帝国正在焕发新生的血脉之中，驶向那未知而广阔的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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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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