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途,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江山之上。建康以北,百里无鸡鸣,官道两旁尽是焦土与荒芜。王悦之与陆嫣然深知,骏马华服无异于自曝行踪,遂在离城百里后,寻了一处荒僻野店,弃了坐骑。
“王公子,这身行头,可配不上逃难的兄妹。”陆嫣然倚在破败的窗棂边,打量着王悦之依旧难掩清贵的气质,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她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抖出两套粗布衣裳,颜色灰败,还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王悦之微微蹙眉,但毫不犹豫地接过:“有劳陆姑娘。”
“光换衣裳可不够。”陆嫣然走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盒,里面是些灰黄的膏泥。“坐下。”她命令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
王悦之依言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凳上。陆嫣然指尖沾了些膏泥,不由分说便往他脸上涂抹。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力道,冰凉的膏泥带着尘土的气息,一点点覆盖住他原本白皙的肤色。指尖偶尔擦过他的下颌、耳廓,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闭眼。”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额角。
王悦之依言闭目,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在他眉骨、颧骨处按压揉搓,改变着骨骼的轮廓感。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种专注的气息,与他靠得极近。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尘土、药草和她身上特有幽香的气息萦绕在鼻端,让他心神微荡。
“好了。”片刻后,陆嫣然退开一步,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眼前的王悦之,肤色蜡黄,颧骨微凸,眉宇间添了几分愁苦的纹路,活脱脱一个饱经风霜的落魄书生模样,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难掩其神采。
“轮到你了。”王悦之睁开眼,看向她。
陆嫣然却狡黠一笑:“我自有办法。”她走到水盆边,对着浑浊的水面,双手在脸上快速揉捏拍打,又取出几根细针,在发髻间穿插几下。片刻后转过身来,竟已变成一个面色微黑、脸颊带着几点雀斑的村姑模样,连眼神都变得怯生生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如何?”她歪着头,故意用带着乡音的腔调问道。
王悦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由衷赞道:“陆姑娘易容之术,神乎其技。”
“雕虫小技罢了。”陆嫣然摆摆手,语气轻松,眼底却掠过一丝得意。她拿起另一件更破旧的粗布裙衫,走到屏风后换上。出来时,她将一件打着补丁的旧袄递给王悦之:“喏,穿上。记住,我们现在是沂州逃难来的兄妹,姓张,你叫张二郎,我叫张小妹。爹娘死在路上了,去琅琊投奔远房表舅。”
王悦之默默接过,披在身上。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馊味。他看着陆嫣然熟练地将包袱打成个破旧的包裹,又往里面塞了两个干硬的窝头,动作麻利得仿佛真是一个挣扎求生的村姑。
“走吧,郎君。”陆嫣然走到门边,回头对他促狭一笑,那声“郎君”叫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和…亲昵?
王悦之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低低“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踏入了那片哀鸿遍野的流民潮中。
官道上,人流如蚁,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蠕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血腥和绝望的气息。衣衫褴褛的人们拖家带口,眼神空洞麻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不时有哭嚎声响起,或是亲人倒下,或是仅存的一点口粮被溃兵抢走。
陆嫣然低着头,紧紧跟在王悦之身侧,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拽着他的衣角,像极了依赖兄长的怯懦小妹。王悦之则挺直了背脊,努力扮演一个试图撑起家庭的兄长角色,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深锁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沉重。
“哥…我饿…”陆嫣然适时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颤抖。
王悦之心中了然,从包袱里摸出半个干硬的窝头,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递给她:“小妹,省着点吃。”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沙哑和疲惫。
陆嫣然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眼角的余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看到路边倒毙的尸骸,看到被遗弃的婴孩,看到麻木的母亲将最后一点食物塞进孩子嘴里,自己却饿得皮包骨头…这些景象,让惯常带着玩世不恭面具的她,眼底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王悦之更是心如刀绞。他出身琅琊王氏,自幼锦衣玉食,何曾见过如此人间炼狱?刘彧的昏聩,阮佃夫等人的弄权,最终都化作了压在这些无辜百姓身上的巨石!一股强烈的愤怒和责任感在他胸中燃烧,寻找《中景经》的意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不仅为解自身之厄,更为这满目疮痍的河山,为这流离失所的苍生!
“看什么看!找死啊!”一声粗暴的喝骂传来。几个手持棍棒、面相凶恶的汉子拦住了去路,目光贪婪地在流民队伍中搜寻着“肥羊”。
王悦之眼神一冷,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陆嫣然却更快一步,猛地缩到王悦之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身体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喊道:“哥!我怕!”
王悦之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和微微颤抖,心神一凛,立刻收敛了外泄的气息,低下头,做出惶恐懦弱的样子:“各位…各位大爷行行好…我们兄妹…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他声音发颤,将一个被吓坏的穷书生演得惟妙惟肖。
那几个汉子扫了他们几眼,见两人衣衫破烂,面黄肌瘦,包裹瘪瘪的,实在榨不出油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待他们走远,陆嫣然才松开手,轻轻舒了口气,抬头看向王悦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低声道:“王…二哥,反应挺快嘛。”
王悦之看着她近在咫尺、因易容而显得平凡却依旧灵动的眼睛,感受着方才手臂上残留的温热,心头莫名一荡,低声道:“…多亏小妹机警。”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与默契,随即又迅速分开,重新融入那滚滚的、充满苦难的流民洪流之中。
“刘彧诛杀功臣,朝纲崩坏,边镇失控,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王悦之压低斗笠,声音沉痛。这些景象深深刺痛了他。
陆嫣然难得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轻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世道…嘿。”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不远处几个眼神闪烁、不像善类的汉子,暗中捏紧了袖中的毒蒺藜。
果然,前行不久他们就遭遇一伙自称“北地侠义军”的流寇拦路抢劫,实则是一群趁乱打劫的亡命徒。
留下买路财,饶你们不死!匪首狞笑,目光在陆嫣然身上打转。
王悦之正待答话,陆嫣然却抢先一步,笑盈盈地道:这位大哥,小女子这里倒是有件宝贝,不知您可感兴趣?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铜钱,在指尖灵活地翻转。
匪首一愣,随即大笑:小娘子莫要消遣爷爷!
怎敢消遣大哥?陆嫣然笑容不变,手腕轻轻一抖,那铜钱竟突然化作数道寒芒,直取匪首面门!匪首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倒地。
王悦之吃了一惊。陆嫣然却拍拍手,笑吟吟地道:怎么样,我这金钱镖使得还不错吧?对付这种货色,何必劳王大公子出手?
众匪哗然,挥刀砍来。王悦之只得出手,身形展动间将众匪击倒。他在匪首身上发现一枚刻有狼头的腰牌。
是北魏豹韬卫的暗探。陆嫣然检查后冷声道,随即又歪着头看王悦之,王大公子,你说我方才是不是又帮了你一次?这人情你可要记好了。
王悦之看着她狡黠的笑容,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女子总能将杀人越货说得如同游戏一般。
越靠近琅琊祖地,气氛越发诡异。他们数次察觉到若有若无的监视,有来自江湖人物的,也有疑似官府暗探的,甚至有一次,王悦之敏锐地感知到一丝极淡的、与地藏宗邪法同源的气息一闪而逝。
“看来这琅琊,已成漩涡中心了。”王悦之神色凝重。
历经波折,二人终于抵达琅琊郡临沂故地。眼前的王氏祖宅却让他们心头一沉。庄园外围竟有零星的北魏军士巡逻,虽未强行占据,却俨然将此视为势力范围。庄园内更是萧条,部分房舍被逃难的流民占据,族人大多南迁,只剩少数老仆和一支旁系族人勉强看守宗祠,人人面带惊惶。
“北虏鹰犬,竟敢窥视我王氏祖庭!”王悦之怒火中烧,但强压下冲动。此刻暴露身份,无异自投罗网。
二人凭借高超的潜行术,避开巡逻的魏军和流民,悄无声息地潜入宗祠区域。古老的祠堂在暮色中更显肃穆,却也透着一丝不安的沉寂。
然而,宗祠之内,并非无人。他们刚踏入后院,便听到一阵肆无忌惮的翻箱倒柜声和狂笑声。
“他娘的!都说琅琊王氏富可敌国,祖宅里肯定藏了不少好东西!给老子仔细搜!特别是那些老盒子、旧书卷!”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正指挥着几个手下在祠堂偏殿乱翻。看其衣着口音,竟是北地来的江湖大盗,趁乱摸进来想发一笔横财。
王悦之与陆嫣然对视一眼,皆感荒谬又愤怒。先祖安息之地,竟遭此等鼠辈亵渎!
无需多言,二人同时出手。王悦之身法如电,指掌间蕴含《黄庭》真力,瞬间点倒两人。陆嫣然更是狠辣,袖中飞出的淬毒银针无声无息地放倒了另外几个。那首领大惊,挥刀砍来,刀法竟颇为刚猛,但被王悦之一招精妙的空手入白刃夺下兵刃,反手一掌震飞出去,吐血倒地不起。
迅速清理了这些毛贼,王悦之不敢耽搁,直奔后院那口阴森的古井。
正如所料,井口荒芜,青苔遍布。陆嫣然仔细勘察,很快在井沿内侧发现了那玄武七宿的浅刻印记。
“机关的关键应在此处,但…”陆嫣然蹙眉,“这刻痕太浅,且历经风雨,机括似已锈蚀,恐怕需极大力量方能引动,且必定惊动外人。”
王悦之凝神感应,沉声道:“非凭蛮力。需以《黄庭》真气,模拟北方玄武水德星辰之力,在特定时辰,即是水气最盛之时的子时,依次灌注‘虚’、‘危’二宿星位,方能不损机关,悄然开启。”
二人耐心等待子时。期间,远处传来魏军巡逻的脚步声和犬吠,令人神经紧绷。
子时一到,王悦之屏息凝神,双手食指按于那两处凹点,体内真气缓缓流转,不再是炽热的破邪金光,而是转化为一种深邃沉静、仿若夜空中北方星辰的寒意。真气渡入,刻痕微亮,机括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咯”声,那块青石终于缓缓滑开。
两人迅速潜入密道。向下行了十余丈,果然来到一处石窟。窟内并无珍宝,唯有那尊青铜坐像与地面玄武岩星图。
“这星图锁更麻烦。”陆嫣然仔细检查后摇头,“并非普通机关,内含磁石巧构,与星象运行相合。推演错误,或强行开启,内部磁石互斥,会彻底绞碎隐藏的物件!需极高的算学造诣和星象知识。”
王悦之凝视雕像手中的竹简,心中默诵《内景经》,尝试将真气注入。竹简微亮,投射出经文虚影,其中几个穴位名称发出微光。
“我明白了!并非直接顺序,而是需将星图上的七宿,按照《内景经》中‘心神丹元’运行时,真气经过这些穴位的先后顺序来点亮!”王悦之恍然。这需要将体内经络运行与外部星象完美对应,极度考验对《黄庭经》的理解和心神修为。
他全神贯注,依照提示,以指尖蕴含特定频率的真气,依次精准点亮星宿方位。
每点亮一处,星图便有一部分微微一沉。当最后“危”宿方位亮起,整个玄武岩板轻轻一震,并未下沉,而是从中间裂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卷以油布包裹、毫不起眼的陈旧绢帛,旁边还有那枚青铜钥匙。
“只有这个?”陆嫣然一愣,“说好的《中景经》呢?”
王悦之小心翼翼地取出绢帛展开,上面并无文字,只有一些看似毫无规律的墨点污渍,以及一些简单的山水地形线条,标注着琅琊附近的某处山谷,旁边还有一个奇怪的漏斗状标记。
“这…”王悦之蹙眉,忽然想到什么,取出水囊,将少许清水小心滴在绢帛一角。只见清水浸润处,绢帛上竟渐渐浮现出几行淡淡的银色字迹,但随即又隐去!
“是隐写药水!”陆嫣然惊呼,“需要特定的显影药液才能完全显现!”
看来,这卷绢帛才是真正的钥匙——指引他们前往下一个地点,并需要特定方法才能获取《中景经》真正的线索!先祖的谨慎超乎想象。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火把的光芒将井口照亮!
“在下面!果然有密道!快!堵住出口,别让他们跑了!”是那个北魏暗探头领的声音!还夹杂着刚才那伙江湖大盗的哀嚎:“军爷!就是他们!打伤了我们…”
显然,刚才的打斗和机关开启的微弱动静,终究引来了巡逻的魏军和那些贼人的同党!
“被包圆了!”陆嫣然脸色一沉,袖中滑出双刺。
王悦之迅速将绢帛和钥匙贴身收好,眼中闪过决然:“看来,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了!”
洞口已被堵死,火把和刀枪的光芒从上方向下探照。更多的脚步声正从他们来的密道深处传来——竟然还有别的入口?有人从内部包抄了!
绝境!
王悦之深吸一口气,体内新悟的《黄庭》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与这石窟中的地脉阴寒之气隐隐产生共鸣。他看了一眼身旁紧绷的陆嫣然,沉声道:
“跟紧我!我们…杀出去!”
(笔者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句出于元代张养浩的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本不应出现在王悦之和陆嫣然这个时代,但此句太经典,感觉用到此处再合适不过了,请各位读者切勿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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